第一百四十八章
秋雨過後,山林愈見蕭瑟。
泛黃的葉片夾在走過夏日郁蔥的樹木之中,風中傳來淡淡泥土腥味。
山風吹得黎幽手中打火機冒出的火苗搖曳不停。
她低著頭用手攏著,小心地靠近香燭。
身後傳來沙沙聲,穿著風衣的男人皺著眉靠近,彎下身從她手裡取走打火機。
「小心燙。」他嘴裡說著,手上動作不停,幾下將香燭點著,又打量了一番她準備好的祭拜用品,欣慰飛快地自他眼中閃過。
見狀,黎幽鬆了口氣,將酒瓶舉起遞給他,鼓勵地沖他笑開:「要不要陪伯父喝一杯?」
接過了酒瓶,軒轅狄垂著眼,想了一想,他單膝跪下,繼而雙膝著地,恭恭敬敬地斟了兩杯酒,語氣有些沉重:「爸……兒子不孝,這麼多年都沒能回來看看你們。這一杯,我先干為敬!」話音落,仰頭一飲而盡。
黎幽沉默地收回注視他肅穆側影的視線,怔怔地盯著大紅香燭一滴燭淚滾落,聽著耳畔風聲,以及男人隱痛和悔恨交織的聲音。
「……爸,媽,從鬼門關上走了幾趟,兒子現在惜命了,不像以前那麼衝動莽撞,你們也該放心多了……因為我,爺爺也去了,只留下我一個人,軒轅家那棟老宅子,我也不想住了。回去看著空蕩蕩的,我心裡難受。」
「那些東西,誰想要,正大光明的競爭,能者居之,我一點兒意見都沒有。可問題是……他們手段下作,完全不講親情,我又何必給他們情面!爸,媽,兒子對不起你們,沒有繼承家業,但是我把家業託付給獻哥的兒子,也算是全了你們當年跟他擦肩而過的父子之情……」
「你說你們怎麼那麼早就拋下我走了呢?那天在老宅里,有人沖我吹鬍子瞪眼,話里話外數落我沒教養……我說沒辦法,我打小就沒爹沒媽,爺爺年紀大,教不動。說話辦事不夠妥當,還請他們多多包涵……哈,你們沒見著他們那表情,更生吞了半隻蒼蠅似的!」
軒轅狄苦澀的笑聲在林間傳得很遠。
「……算了,不說這些讓人不高興的事兒。」
低頭沉默了一會兒,軒轅狄再抬起頭,眼裡就添了一份兒笑意,他推了推面前的碗筷:「爸,媽,嘗嘗看,這是小幽特意為你們做的。」說著他偏頭笑睨身旁黑髮女子一眼,嘴角忍不住翹起,「小幽手藝一向好,這些年我始終惦記著……別人要吃我都捨不得讓她累著,不許她動手。這次是要來看你們,她才特意下了廚。怎麼樣,很好吃吧?」
一席話說得黎幽耳尖泛紅,咬著唇想說他幾句,又捨不得打斷他好不容易轉好的心情。羞赧之下,黎幽低頭擺弄已經很端正的香燭,手忽然被人一把捉住,放在掌間細細摩挲。
「爸,媽,黎幽是我認定的人,將來她會成為你們的兒媳婦……」軒轅狄目光清亮,表情堅毅,認真地注視著那片當年車禍翻落公路的山溝,「本來我打算等我跟她成了家,再帶她來好生祭拜你們一番。只是你們準兒媳比我想的更貼心,更懂事,她瞞著我不知道準備多久,居然一點兒口風都沒露。怎麼樣,你們兒子我看人眼光很准吧,老早就搶先把她給訂下來,免得被其他人給拐跑了。」
說著說著,軒轅狄語氣更加鬆快,臉上笑意深深,眼角眉梢流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比平日沉穩威嚴的樣子年輕了好幾歲。
「你你你……胡說什麼呢!」黎幽臉燒得厲害,想抽手,卻被他緊緊攥著,抽了好幾下沒抽動,有些慌亂地對著山林解釋道:「伯父、伯母,你們別聽信他說的……我只是想為他做點兒事情,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讓他日子過得更舒心一點……」
軒轅狄笑眯眯的,一副「我就看你怎麼瞎掰」的神情,黎幽又羞又急,眼角微微濕潤,在目光流轉之間,就多了幾分讓人憐惜的脆弱。
見好就收,軒轅狄手一緊,把她拽進懷裡。
下頜放在她頭頂,目光越過虛空,投向連綿的山麓,軒轅狄一字一句,像是許下承諾:「……我知道你的心思,小幽,在我爸媽面前,我答應你……將來一定不再輕易置身於危險之中,因為有個人在等我……我會好好的,回家,回到你身邊去。」
恍惚間,黎幽想起了若干年前,夏日的光線下,有個笑容明朗的少年曾說過……「如果我們走散了,你留在原地呼喚我名字,無論有多遠,我都會聽到,會回到你身邊,領你回家……」
眼淚就這樣淬不及防紛落如雨。
兜兜轉轉,光陰荏苒。
他心中那個少年依然還在,從未離去。
那個不安的女孩,睜著眼睛,望著那個翻窗而入的小賊,偷走了自己一顆心。
有過淚,也有過笑,只是想要擇定對的那個人,肩並肩手牽手,一起互相陪伴到老。
燭煙繚繚,被山風吹得淡了,飄向遠方。
林間婆娑的聲響彷彿是兩位長者包容欣慰的低語。
……祝福……你們……
忙實驗,忙論文,時間嗖地一下就過去了,黎幽漸漸習慣了與軒轅狄這種穩定的關係與生活,兩個人朝夕相處,彼此都各有側重,難免有一些需要調節的矛盾,不過生活就是這樣,相互磨合,互相包容,坦誠溝通,總能找到一條彼此都能接受的方式繼續過下去。
直到某天接到醫院的電話,黎幽一時有點懵。
「……王鑫山先生因病醫治無效,已於凌晨3點許去世,特此通知您……」
去世……死了?
那個保養良好,儀錶堂堂的男人,死了?
抖著手指,黎幽不假思索地掛掉電話,脫掉白大褂衝出去。
迅速搭建起來的靈堂被無數面目陌生或熟悉的人擠滿。
有一些常在熒幕上出現的面孔,凄婉地含著眼淚,紅著眼眶,鞠躬行禮,送上花圈、輓聯等物。
黎幽夾在人群里,茫然無措地被推著往裡走,視線在人群之中來回穿梭,終於在靈前看見了一身黑色素麵西裝神色木然的王新捷。
「……節哀。」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黎幽只能擠出一句蒼白空洞的安慰,不免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有些懊惱。
王新捷扯動嘴角,臉上總算有了一絲表情。
「謝謝,我沒想到你會來……」他有些不自在,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擺才好,有很多話想說,卻在迎上她澄澈的雙目時,勇氣煙消雲散。
「後事辦得挺熱鬧,來的人很多。」黎幽轉移了話題,望向靈堂方向,遠處還不斷有各式各樣的豪車駛近。
皺著眉頭,王新捷神情不虞:「這些人……真心為他傷心的恐怕沒幾個,也不知道他在天上看著,會怎麼想……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說著他搖搖頭,決意不再繼續往下說,他悵然地嘆了口氣:「要不要我給你取一隻黑袖套過來?」
黎幽忙阻止他:「不用了,我只是來看看,一會兒就走。」
「也是……」王新捷垂下頭,「戴了反而招人眼,給你添麻煩。」至親、子女才會在親人過世后戴上黑袖套,是他考慮不周,沒想過黎幽的立場,如果帶了黑袖套又出現在眾人面前,恐怕很多人都會想歪。
「……不,你誤會了,」黎幽直直地看著王新捷,目光不閃不避,表情坦然:「我不是王鑫山的女兒,大概是他搞錯了。」
「真的嗎?」王新捷瞪大了雙眼,一時喜一時憂。
「嗯,我已經找到了我的親生父母。」黎幽不欲多談,她不是沒覺察到王新捷對自己的態度異樣,可是他一日沒有說破,她也只好保持足夠疏離的姿態,避免給他更多不必要的希望。黎幽不是沒有想過,沒有了「兄妹」這個關係約束,可能王新捷又會產生不該有的念想,但是她行事一向正直,事無不可對人言,與其為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藏著掖著,還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
更何況,人死如燈滅,有些恩恩怨怨,欺瞞也好,傷害也罷,隨著王鑫山的死,似乎沒了個著落,黎幽心中淡淡的最後一抹怨懟也早已散去。
王新捷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心態被磨平,已經不是最初那個不知道看人眼色的富家少爺,他看出黎幽隱隱避而不談的姿態,心下瞭然。
不是不遺憾,但是不管她是不是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妹妹,這樣好的一個女孩,本來就不可能屬於他。
他王新捷以前靠父親的名頭,現在只能靠自己,在掙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之前,他沒有資格說大話,把她從別人那裡搶過來。
至少,現在的他還不行,他還沒有足夠的自信和底氣。
不過誰知道呢,也許總有一天,也許不會有那麼一天。
王新捷遺憾又釋然的笑了。
知道黎幽去王鑫山靈前上了一炷香,軒轅狄表情一滯,但是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摸了摸她腦袋,催她早點歇了。
黎幽早已打定主意如果這傢伙吃醋擺臉色的話,自己應該拿什麼話堵回去。哪兒想得到他居然一聲不吭,只是眉宇之間有一抹倦色,像是累得話都不想說的樣子。
換了睡衣躺下,黎幽擔心地支著頭,細細打量他神色,忍不住開口問:「你最近工作很忙嗎?我看你比前些日子更憂心的模樣……有什麼事情,你覺得可以說的話,也可以跟我說說看,適當的傾訴有助於身心放鬆。看你這樣,我什麼都不知道,只能在心裡瞎猜,七上八下的,白白難受。」
聽著她不緊不慢的聲線,閉著眼睛的軒轅狄臉上就露出了淡淡笑容。
抬手按著她後腦壓下,兩人面對面,嘴對嘴的姿勢,滾燙的吐息打在她臉頰,唰一下連耳根都紅了起來。
軒轅狄呵呵低笑,咬住了她耳珠,語音模糊:「比起用傾訴的方式來解壓,我個人更青睞另一種有益身心健康的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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