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鷹擊
管釗。
衛晗腦海里浮現出那個形象。高大魁偉的身材,皮膚偏黑但卻不粗糙,比之尋常粗野的武人多了一分從容氣度。然而話卻不多,似乎總是在思量著什麼。
現在想起來,他看四弟的眼神卻有那麼一絲絲與眾不同在裡頭。
起初衛晗並未發覺。直到那一次自己與衛曜一起進宮往昭陽殿請安,恰遇上他在大殿門口台階上巡邏。自己與四弟素不喜人多,自己也只帶了一僕從,而四弟竟是一個人來的。那日剛下完雨,昭陽殿外的天空湛藍如洗,直叫人心胸一片開闊。
一隻雄鷹從昭陽殿的上空飛過,衛曜扭頭去看,目光隨著那鷹盤旋。
「鷹擊長空,確是壯觀。」那鷹的雄姿,讓自己當時不由嘆道。
「三哥也喜歡鷹嗎?」衛曜笑道,瞳仁在日光下熠熠生輝。「我以為三哥只喜歡仙鶴這樣俗世之外的鳥兒。」
不由笑道:「莊子有雲,『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而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可見,這雄鷹,是卓然的鳥兒。世間卓然之物,總是叫人心生景仰的。」
「這隻鷹不是普通的鷹,是在懸崖上換羽重生之後的鷹。想來要成為世間的卓然之物,總是要費一番功夫的吧。」衛曜說著,意味深長地看向自己。
「確實如此。可就像其餘的花鳥魚蟲,雖不似鷹可以振翅九天,但陽光雨露恩澤萬物,它們只要順應天命,也能活得逍遙自在。」自己微笑道。
天空上,那鷹仍在搏擊著那片蔚藍。
衛曜笑了笑,舉目望天道:「或許,各有各的天命吧。」
自己不置可否,於是二人繼續前行。
衛曜緩緩地上著台階,然而目光總不離開那仍舊盤旋的雄鷹。
忽的一支箭不知從何而來,以破雲之勢直直刺入那鷹的身軀,高空之上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哀鳴。
衛曜一聲輕呼,扭身要去看那鷹如何,卻腳下踩了個空,向台階下滾去。
那台階因剛下完雨甚是光滑,衛曜強行想穩住身子,怎料兩邊全無可拉抓之物,卻是打滑得更厲害。
自己忙回了身去扯他的衣袖,怎料他跌落得太快,那袖尾只從自己的手心輕軟蹭過,便跟隨著衛曜隨著台階滾落下去。
百步的台階。
自己已愣在原地。
忽得一個身著盔甲的赤色身影如離弦之箭般衝到自己身前,一個俯衝,一隻大手拉住了衛曜已隨著下墜的身體甩出去的手。
頃刻之間,力拔千斤。
衛曜止住了下墜。
於是台階上,一個赤色的身影,一個墨色的身影,全靠兩隻緊握的手扭結在一起,兩人幾乎是半凌空著。
自己呆在原地。只記得那隻手,握住衛曜手的姿勢,並不是一個使得上力的姿勢,然而卻握得那樣牢,牢不可破。
他的大拇指有些萎縮,餘下的四根手指根根青筋暴起,如鐵鏈般扣著衛曜。
「來人!」那人向後喊道。
幾個赤色身影慌忙從后穿出來,七手八腳地扶起了衛曜。似是覺得在眾人面前跌倒失了面子,衛曜臉色有些難看。
眾士兵將衛曜扶穩了,那救人的大漢迅速跪行至衛曜跟前,卻不是請安,而是慌忙檢查衛曜的膝蓋手肘,看看有無受傷。
那焦急神情,讓自己印象很是深刻。
衛曜並不理會他們,瞟了一眼那鷹方才盤旋的天空,眼裡多了一絲陰光,然而只是一閃而過。
「微臣救護來遲,請四王爺責罰。」那人抱拳頷首,轉而像自己道:「三王爺受驚了。」
「無妨。只是四弟,最好還是請太醫來看一看,才最妥當。」自己向衛曜溫和道。
「我沒事。就算有些小傷自己也痊癒得了,無需興師動眾。」說著擺擺手,示意眾人起來。「別費時間了,本王和三哥還要給父皇請安。」
眾人忙起身讓路,那救人的漢子的目光總不離開衛曜,帶著一分強行壓制的憂心。
自己對朝堂官員甚少留心,從未注意過這人。看他的裝扮,應是統領一類的官職,然而這人還如此年輕。不由問道:「你是。。。?」
「微臣御前侍衛統領,管釗。」
管釗。。。
大殿一片暗色,沉煙繚繞的龍床前,衛晗在心裡默念著這個名字。
衛晗看著手裡管釗的書信,那字生猛,然而筆畫提拉之間幅度比尋常人略大些,想是他右手大拇指不便的緣故。
「因為時間有限,這書信只是在他府里找到的一部分。就算如此,照此看來,他們往來也有一年多了。」宇文博盯著衛晗手裡的書信沉道。
時間有限?衛晗想要問一個問題,但這問題,有些難以啟齒,況且自己,能微微猜到些答案。「這些書信是否。。。?」
「血滴子偷來的。」宇文博面不改色道。
果然。最高高在上的朝堂有時也不得不用最市井卑劣的手段完成目的。
「大人真確定是四弟所為?」衛晗捏著那小小的石片,問道。
「除了他,還有誰能有興緻藏著不歸星。」宇文博道。
「四弟他雖然母系南詔,但也不能確定就是他。不歸星雖然罕見,但只要肯費財費力,任何富貴之人也是可以擁有的。況且,這筆跡,」衛晗看著那書信后的「知悉」二字,「據兒臣看來,不似四弟的手法。」
「咳咳。。。。」龍床上的皇帝掙扎著坐起身,魏肇安連忙上前攙扶。
「這才是。。。叫我最寒心之處。」衛彥望著頭頂暗色的帳幕。因要為他保證最安然的睡眠,里裡外外的帳幕都用了最遮光的暗色。
然而,夜夜夢裡,他還是能見到那些刀光劍影,那些生離死別。
「他背著所有人,學會了左手書寫。他上書用的是右手所寫,私下的機密文件,卻用左手書寫,這樣,就算有一天證據落入他人之手,也可以抵賴。呵呵,」衛彥苦笑了兩聲,像是說給衛晗,又像是說給自己,「連我這個做父親的都沒有想到,他的心思,竟能深沉至此。」
「父皇何以如此確定,四弟會左右手書寫呢?」衛晗略急道。他一定要做些阻攔,做他可以做的一切阻攔。
就在他話音剛落之時,宇文博和魏肇安的臉色產生了變化,變得不自在,轉而多了一絲酸楚。彷彿怪自己不該有此問,彷彿自己剛剛拿著一根針撩撥了他們心裡深深埋藏的受傷腐爛的角落。
靜默片刻,衛彥緩緩道:「因為他母親就會。」
衛晗一驚,轉瞬明了,後悔不該問此。
原來宇文博和魏肇安極力掩飾的,是父皇的痛處。
也許,是最痛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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