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死生
「還有一事,你也要答應父皇。」衛彥激越鏗鏘地說完方才一席話,聲音忽然軟了下來,像被掏空了心肺一般。
「父皇請說。」
不知為何,衛晗心中此刻對父皇充滿了不忍,甚至,憐惜。
「你弟弟,衛曜。」衛彥道。
兩字,似有千斤。
「我欠了曜兒和他母親,太多。現在已經無可挽回了。」衛彥道。
也許是自己也花了眼,衛晗看到父皇的眼角有晶瑩閃爍。
「晗兒,這才是你真正要替父皇還的債。曜兒的心裡裝的東西太多,太深。有這樣一顆心的人,能攻城略地,但卻不能保家衛國。父皇不會給他傷害國家,傷害你的機會,但你答應父皇,若是有一天,曜兒真的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你要阻止他,但是,不要殺了他,總要給他留一條活路。」
衛晗思慮著這話的分量。四弟在他看來雖是陰鬱了些,也有些心思,但不至於做出什麼大逆不道之事。自己。。。真會與他有這麼一天嗎?
「兒臣遵旨。」
似乎對衛晗的回答很滿意,衛彥長呼了一口氣。不過,那口氣,既像是放鬆,又像是嘆息。「魏肇安,備筆墨,拿玉璽。」
他坐於龍床邊緣,如一株萬年古松,皮膚只余褶皺,但卻深深紮根於這方土壤。
魏肇安恭順躬身:「嗻。」轉身快步走向帳幕深處。
也許是跪太久,也許是天氣太熱,也許是藥味太濃,衛晗覺得有些頭暈。他此刻看到的昭陽殿華麗而模糊,彷彿一個絢爛璀璨的夢境。這夢裡,有榮華富貴,有恩怨情仇,有家,有國,有兄弟,有父子,有洶湧的過去,有茫然的未來,有光明,有黑暗,有他認識與不識的未央宮,有整個世界。
魏肇安命人將一個小几放到龍床前,將筆墨鋪陳好,然後將那方玉璽輕輕地,緩緩地放在幾側。
他做這些的時候,手一直在微微地顫抖。
這也許是他最後一次這樣服侍衛彥了。
衛彥手腕顫抖,但仍有力地執著筆。
烏黑濃墨渲染鋪陳在明黃錦帛上,字體已是歪歪扭扭,但仍掩不住遒勁雄渾。
一字一句,衛晗皆看在眼中。以他的角度,那字體是顛倒著的。彷彿此時的一切,明明近在眼前卻感到那麼陌生。
擱筆,衛彥長呼一口氣,向後沉沉倒了下去。他的身體很輕,倒在暗色的榻上,像一片羽毛沉入幽深的大海。
卻一直沉到底,再也不會回來。
「父皇!」
「皇上啊!」
「皇上!」
雲蘿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目,覺得身體就像飄在雲里一樣。周身柔軟似無物,開始以為是自己虛脫嚴重,伸手一觸,竟然真的觸到了雲朵一樣的東西。驚覺一看,自己竟置身與錦被之中,周圍是柔如月光的月華色床紗。
雲蘿強支撐著起身,想把周圍的環境看清楚,只見一個穿白色麻衣的宮女忙不迭地上來扶著自己。
「皇後娘娘醒了?」那宮女柔聲問道。
皇后?
雲蘿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轉念一想當今宮裡並無皇后,莫非,轉瞬間新立了皇后不成?無論如何以自己的身份睡在這樣的宮殿之中已失了禮制。
雲蘿忍著身上的虛軟,忙起身跪在床下道:「奴婢浣衣局宮女素心,本是殉葬之人,不知為何會在此,還請姑姑責罰。」
那宮女驚得直下跪磕頭,一屋子的宮女太監也連忙跟著跪下。那宮女臉伏於地道:「皇後娘娘折煞奴婢了。」
雲蘿仍是不明,看這女子的樣子,似乎以自己為皇后。莫非。。。這已經是陰曹地府?
「敢問姑姑,此處是?」雲蘿忙扶那宮女起來,問道。
「回皇後娘娘的話,此處是昭陽殿的偏殿。皇後娘娘直呼奴婢賤名就是,奴婢賤名容芳。」那宮女答道。
昭陽殿?沒錯,自己暈厥前看到的最後一個景象,是昭陽殿。可是自己為什麼會在此,又會成為他們口中的皇後娘娘?雲蘿努力回憶著暈厥前的一切。
是有人駕著自己去了昭陽殿。在那之前,是一個青年男子把自己不由分說的從泰陵里駕馬馱了出來,現在想起來,只是滿腦子的風聲呼嘯。
自己正在泰陵為殉葬沐浴準備,忽然有一人將自己帶回了未央宮,並且還帶到了昭陽殿,其中必有緣由。如此說來,宮女們稱自己為皇後娘娘也不可不信。
「容芳,你起來。」雲蘿柔聲說道。
那叫容芳的宮女似是猶豫不敢,但看到雲蘿虛弱的樣子,忙上前攙扶道:「奴婢扶娘娘坐著說話吧,太醫方才說了,娘娘氣血仍是不足。」
容芳將雲蘿扶至床榻上坐下,雲蘿這才看清了她的長相。跟自己相仿的年紀,眉目間卻比自己多一分穩重,容長臉兒,細眉細目,身上並無脂粉之氣,只一股淡淡的皂粉香味,夏日聞來,很是怡人。
自己素來也不愛用脂粉香包,看來這位叫容芳的姑娘,品性和自己有相似之處。雲蘿心下不由多了一絲親切。
雲蘿心中計較著,皇上垂暮之人,縱情聲色也是有的,說不定在殉葬人等中瞧見佳色,便先送回未央宮享用。
這大概是現下最合情理的解釋了,但仍說不通。一是自己姿容實非上等,年齡也不算輕,若要挑選,必定不會被選中;二是就算被選中,那麼長路漫漫,為何非要等到下葬前沐浴之時才將自己帶走?三是如果帶走,為何是以騎馬這樣倉促的方式,並且只帶了自己一人?四是就算皇帝要縱情聲色,命自己侍寢即可,為何要逾越禮制地封自己為皇后?
「容芳,是什麼人把我帶到這裡來的?」雲蘿柔聲問道。
「回皇後娘娘的話,是宇文大人奉皇上口諭將您帶到此處的,吩咐我們好生照看皇後娘娘,還說皇上處理完先帝大儀事務便來看望娘娘。。。」容芳說完這些,有些局促地道:「皇後娘娘萬金之尊,還請娘娘自稱『本座『,以示與奴婢們這些下人尊卑有別。」
雲蘿一愣,饒是自己在浣衣局是最持守禮數的,劇變之下還是恍然了。但心裡仍是沒有著落,這事實一下實在叫人難以接受。
等等。。。
「容芳,你方才說。。。先帝?」雲蘿試探著問道。
「會皇後娘娘的話,先帝,半個時辰前駕崩了。」容芳說著,眼淚流了下來。
「駕崩了。。。」雲蘿喃喃道。這才注意到,整個大殿的人皆是身披白衣,門外也隱約看到白素帛綾飄搖。
正章帝的死,引不起她過多的悲喜,她只是覺得疑惑。如果半個時辰前皇上駕崩,那自己又是什麼時候被立旨成為皇后的?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不對,如果自己是被先帝立為皇后,那麼現在應該是太后,而現在自己被稱為皇后。。。
「容芳,是有新帝繼位了嗎?是哪位皇子?」
「回皇後娘娘的話,是三王爺。現下只是奉了先帝的遺詔昭告了闔宮,還未舉行登基大典。」
延平王。。。這麼說,自己現在是他的皇后了?可是自己為什麼會成為他的皇后?而又為什麼是他繼位?之前闔宮一直盛傳太子之死延平王也有嫌疑,他又向來不問政事,皇上必定選才能卓越的四王爺。
這一切一瞬間如同亂麻糾纏在雲蘿的腦子裡,生生地勒疼了她。
「哎喲。。。。」雲蘿扶著頭,眼冒金星,一陣難受從身體里湧上來。
「皇後娘娘快先歇息吧,太醫囑咐了娘娘要多歇息,奴婢曉得娘娘當下思慮繁重,可也要保重身子啊。。。」容芳不僅後悔方才說了這麼多,看娘娘氣血上涌,萬一有個閃失可如何跟魏公公交差。
雲蘿勉強地扶著頭躺下,而心裡仍亂糟糟的。才欲發問,只見門口閃進一個熟悉的身影。
「簡公公?」雲蘿又驚又喜。為避免引人誤會,她在人前一直按著禮數喚簡貴。
「奴才小簡子,給皇後娘娘請安。」簡貴快步上來,一個熟練的下跪請安,神色里掩飾不住的激動。「皇後娘娘直呼奴才賤名就是。「
雲蘿苦笑,還是適應不了自己這新身份。一瞬之間從本應自稱為賤的人,到要稱呼別人的「賤名」,不由叫人暗嘆世事難料,白雲蒼狗。
「小簡子,上來說話。」雲蘿喚道。這下,總有個解鈴之人了。
「是。」小簡子忙上來,用眼色示意雲蘿將宮女太監們差遣開。
雲蘿會意道:「你們都先出去吧。我。。。本座沒有吩咐的話,先不用進來了。」雲蘿道。
宮女太監們盡數躬身退去,殿中只剩簡貴和雲蘿二人。
「娘娘都是皇后了,還是這般好性子,對咱們下人,不用這麼親和。」簡貴笑道,喜悅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朵,眼睛晶瑩閃爍。可是雲蘿覺得,他這笑臉之下,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麼悲傷的事情。
「你快別打趣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你一五一十地說與我聽。」雲蘿起身道。見到小簡子,心下莫名地安了幾分。
「娘娘坐下,可別又勞動了身子。」簡貴看她要起來,忙攔阻道。
「這裡沒有外人,你還是叫我姐姐罷。你叫我娘娘,我心裡慌得很。」雲蘿不再起身,坐於床邊上,道。
簡貴猶豫了下,還是叫道:「好吧,姐姐。」
雲蘿聽他這麼一叫,心裡陡然踏實了。彷彿從噩夢中驚醒的人抓到了厚實的被子,意識道一切恐怖不過是虛幻,自己仍然好端端地活在這世上。
「阿貴,我怎麼突然成了皇后?你可知道其中緣由?」
「這個我也正納悶呢,姐姐被帶走後我難受得連差都當不了了,跟師傅告了假直哭了一場,恨不得也跟姐姐去了。結果突然聽他們說,宇文侍郎從泰陵快馬加鞭地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女子,我聽著他們的描述,有幾分像姐姐。我偷偷去看,見他們把你抬進了昭陽殿寢閣,就出來了。我看見姐姐沒去殉葬,就像夢似的。又在外面急的呀,只在心裡為姐姐默默祈禱,不過沒過多久,姐姐你又被抬出來了,被抬到了這裡。」
「半個時辰前先帝駕崩了,師傅親自過來,說你是先帝親立的新帝皇后,叮囑我們好生照顧你,千萬不可有什麼閃失。」簡貴道,而他一邊說一邊窺著雲蘿的神色,像是試探,又像在隱忍著什麼不說。
「可是,魏公公有沒有說我為什麼會被立為新帝皇后?」雲蘿心裡的疑問越發深。
「這個,師傅沒有說,我也正納悶呢。不過別管那麼多了,姐姐果然吉人自有天相,這不,姐姐不用殉葬,還成了皇後娘娘了。」
雲蘿聽著簡貴的話,彷彿做了夢一樣,但是心裡總有種隱隱的不安。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經驗告訴自己,命運每次的大起大落下,都有格外的用意,這次忽然地讓自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知道埋藏著怎樣的深意。
不過,就像簡貴說的,能活下來,總是好的。「阿貴,我就像做夢一樣,只是不知道,這是一場是噩夢還是美夢。。。」
「姐姐,是噩夢還是美夢,全在姐姐你了。。。」簡貴忽然跪了下去,淚如雨下。
「阿貴,你這是幹什麼?」雲蘿驚訝,這一波又接著一波,簡直讓她招架不了。
「姐姐,皇後娘娘,簡貴求求你,救救錦心吧!」簡貴哭著,沉沉地磕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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