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桃夭

002桃夭

單千蕙望著窗外的一抹月光。月光凌過屋檐上的層層青石瓦片,整個未央宮靜謐而清冷,彷彿一座沉寂的森林,彷彿一片華麗的墳場。有宮人提著燈籠在巷道間行走,從遠處看,彷彿跳動的磷火,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隱約能聽到法華殿誦經與哭靈的聲音。自己甫一入宮還來不及安頓眾家眷,便被引導著去往法華殿哭靈了,及至剛才哭得有些頭暈不支,才被勉強扶了回來。棺木前,兒婦一輩的只有已故太子的妃子,哭得甚是哀痛,已經聲嘶力竭,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亡夫。

瑞春王府並沒有來人。自從兩年前太子宣武苑暴斃后,瑞春王衛暉就成了眾矢之的,一直被囚禁在宗人府。這次先帝駕崩了,竟也不放他出來在靈前哭上一哭。

一定是宇文博的意思,以衛晗的性子,是不會忍心的。聽宮人說,先帝駕崩后未央宮內外都是宇文大人在運籌帷幄,她的心裡便安了幾分。她喜愛宇文博這樣鐵腕的人,不像衛晗,總是不爭不搶。

不爭不搶,在衛晗看來,是通達。但在她看來,卻是軟弱。

十年前自己到了出嫁的年齡,以父親單恆的身份,必是嫁給皇子無疑,而自己也決了志,非衛氏子孫不嫁。

梁制親王有正妃一,側妃二,庶妃六,侍妾無數。當時四皇子還是君公子,況且他身份低微不堪配自己。妃位還有空懸的只有二王爺與三王爺,太子早已妻妾成群琳琅滿目了。

二王爺的生母裕泰夫人統轄六宮,他母系又是驃騎將軍韓蒙,在朝中炙手可熱,與太子旗鼓相當。

但在瑞春王府的妃位中,只余庶妃之位。倒是延平王府左右側妃之位皆是空懸。外人看來,自己是護國大將軍的嫡出長女,這樣的身份,無論嫁給哪一位皇子,都是堪為正室的。若入了太子府,只能為侍妾,未免太過委屈。所以,只能在二王爺與三王爺之間抉擇。

與父親私下商量,自己中意於瑞春王衛暉,而單恆,卻選了延平王衛晗。

自己當時很是不解,嫁予那樣一個人,不相當於此生與朝堂無緣了嗎?

單恆說,你不會看人。四個皇子中衛晗是與朝堂最有緣之人。

當時的自己涉世未深,不明此中深意。心想四君公子衛曜自不必說,頂多只算半個皇族。太子衛旭是皇上亡嫡妻所生,貴重非常。二皇子衛暉生母盛寵,子憑母貴。怎麼能輪得到那個生母不過是侍妾,並且從小養在道觀的三皇子衛晗呢?

單恆說,太子為人極其自負,剛愎自用,容不下賢才,麾下謀士多有出走的。皇上立他為太子,不過是看著亡妻的情分。而再深重的情分,也抵不過日積月累的消耗。太子難以容人,皇上不是不知,只是靜觀其變罷了。

至於二皇子衛暉,比起太子沒有母家可以依靠,他可算如日中天。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因為得天獨厚,他自小便鋒芒畢露,為人狂妄不知收斂,數次對太子語帶譏諷。常常沉湎酒色,荒唐事也做下不少,但皇上卻和對待太子一樣,從來不置一詞。

「這種人,只能當得了坐享其成的公獅子。而朝堂爭鬥,勝者往往是隨時警惕的狼。」

單千蕙記得單恆這樣說道。可是,若說狼性,衛晗豈不是更不沾邊?

單恆當時笑說,若斗,自然是狼得勝。可是若給,那不論是什麼人,無論你行為如何,只要施予者願意賜給你,你就能得到。

「所以,有時候最有福氣的,未必是能爭會搶之人。」

單恆當時的話單千蕙並不十分明白。就算衛晗是皇上最愛重之子,但大好江山並非金銀珠寶,可以隨意賜予,若所託非人,豈不嘔心瀝血之功業毀於一旦?

「公主,你記住,所有人,都過不了一個情字。」

單恆說。那是關於這場選擇的商議中,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於是雖不甚理解,但仍然相信了單恆的選擇,以側妃之位風光入了延平王府。

當日皇上所賜禮物排場,勿說是一般的側妃入府,好多人都說,比之當年太子迎娶正妃有過之而無不及。

都道是自己出身護國大將軍府,皇上不會虧待,連自己也這樣覺得。但單恆卻只笑而不語,對自己說:「公主,你且看著。」

入了王府,日子久了,的確發現,衛晗在皇上心中別有一份不同。行奉茶之禮時,一個小宮女把茶盞遞給衛晗時一個不小心,將滾燙的茶水潑在了衛晗腰襟,皇上當即龍顏不悅,要把那宮女拖出去杖斃。按宮廷法度,行為莽撞傷害皇子之體也確該如此。但衛晗非但沒有生氣,還為那宮女出言求情。

素聞衛晗為人親厚寬宏,此舉並沒有讓單千蕙吃驚。但讓她吃驚的是,皇上居然答應了他的請求,沒有殺那宮女,甚至連活罪也免了,只是降了她的品級。

前朝後宮,皇上素來以法度厲治。此舉,無疑於百年難遇。

那小宮女搗蒜似的磕頭。他卻只說:「要謝,就謝三王爺。你不配活著,朕只不過看了三王爺的面子。」

而等太醫前來處理傷口時,皇上當時看向衛晗的眼中,溢滿了關心焦慮,甚至一絲恐慌自責。彷彿被潑傷的,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他的。。。

長輩。

這感覺讓單千蕙覺得很奇異。然而卻十分真實。在日後的日子中,衛晗偶有小恙,宮裡總是一遍一遍地差人來問。衛晗痊癒后偕自己進宮謝恩,聽交好的御嬪說,那幾日皇上焦慮得寢食難安,在庭中來回踱步。

不由暗暗吃驚。確實聽聞衛晗剛出生身體就孱弱,因此才送到道觀長大。可就算擔心他體弱,也無需憂急至此。據單恆說,衛彥為人深沉老辣,很少喜形於色。

那是什麼能讓這樣一個經過半生風雨的老人做出如此舉動?

曾經用言語試探過衛晗,他與皇上之間的關係。衛晗只是淡淡地回應,皇上是一視同仁的,只不過自己幼年時不曾親自撫育,再加上生母早逝,所以比起別的皇子更多了一份愧疚之心。

但總覺得這不是全部。自己也發現,比起與別的皇子間那濃重的君臣之感,皇上對衛晗之間更多一份父子之情,只不過衛晗自己可能並未意識到。但身為女子,總是對這樣細膩的東西更敏銳的。

但是,這並不能完全解釋他對衛晗的那份情切。彷彿衛晗身上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與他牽引在一起,而這東西一旦斷開,他便會難以生存。

儘管還是不能完全明了箇中奧秘,但不由慶幸當初自己聽從了單恆的選擇。

「你若行的好,他愛你多一分,那並不叫做看重你。你若並沒有做什麼,他卻視你如珍寶,那才叫真正的看重。」

真希望自己也能在衛晗心中如此。倒不是稀罕著他的疼愛,而若是榮寵穩固,便可以騰出手來去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

可這似乎由不得自己。入府以後,自己百般賢淑,對上恭順對下柔仁,以致王府上下交口稱讚,挑不出半點錯處。

可衛晗來自己房中幾乎只是按著情理例行公事,其餘的時間,都守著那個病弱的正妃。

入府第二天的奉茶禮上,自己謙恭端了茶盞給她,按理她飲用后要再將為婦之道教導一番的。可她咳嗽著勉強用完后,只是執了自己的手,憐惜道:「這樣聰慧合度的妹妹,還用得著我教導什麼。」

那天自己因著是新入府,再加上是春日,便擇了素來嫌小家子氣不愛穿的桃粉色穿上了。

她許是見了春桃之色有感而發,緩緩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早聽聞妹妹閨閣美名,今日一見,果然是宜室宜家,不似我,一日未曾盛開,倒總是這般病怏怏的,儘是給府里添負累。。。」說著有哽咽之意,咳嗽起來。

自己抬頭,這才看清楚她的長相。比自己長不了幾歲,並不算一頂一的美人,但渾身籠罩一股柔弱纖美之氣,叫人捨不得移開目光。膚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彷彿日光一曬,涼風一吹,便會化了走了。

兩滴清淚從她狹長嬌柔但卻顯得疲累的眼睛中滑落,單千蕙注意到她髮鬢之間點翠甚少,也儘是玉或簪花,沒有金銀之類的俗物。但她可以看得出來,個個都是精雕細琢的上品。

看來,在王爺心中,她地位不輕。

衛晗忙心疼地撫著她的後背,道:「你別這樣講。」隨即勉強地綻放出一個笑容,道:「今天是喜慶的日子,她入了府,多一個人陪你說話,陪你散散心,豈不更好?你不是一直覺得只有我陪著你,孤悶嗎?」

單千蕙心裡不禁冷笑。堂堂一個男子,居然只有如此氣度胸襟。自己以護國大將軍之女身份入他皇子之府,他竟然只想的到自己中看不中用的妻子多了個說話解悶的人。

不過,越是心思簡單的人,也越好控制。

忙拿出絹帕來細細地為文璇抹嘴角,柔聲道:「是啊,妹妹也久聞姐姐大名,如今入了府,聽王府上下,沒有一個不說姐姐好的,如今能天天見了姐姐,瞻仰姐姐的賢淑儀度,是妹妹的福氣呢。姐姐雖是在病中,但卻能福澤王府,可見是有福之人,何必自苦呢?」

文璇聞言感動,道:「好妹妹,我以為你武將世家,必定是爽朗果斷的人,沒想到,還有如此的溫婉細膩,卻又比我們這些尋常女子看事物更大度些。。。有你入府,是我和王爺的福氣。」

自己低了頭,一個溫婉嬌羞的笑容:「姐姐過譽了。能入王府,是妹妹前世修來的福氣。」西風殘照未央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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