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心猿意馬
樓梯間緩緩走出一道身影,我和他打上照面,不知道他在這裡站了多久,有沒有看見——
我思忖間,他已經到我跟前。
蘇幕雙手插在褲袋裡,整個人修長挺拔,我穿著平底鞋,還得四十五度角仰視他。
「哥你什麼時候來的?」我輕鬆地沖他笑笑。
「剛來,正要吃晚飯。」
「哦。」
他的目光徐徐落在我臉上,端的是一個哥哥對妹妹的關切,「外婆想你還不回來,我正好下來看看。」
我點了點頭,電梯門開了。
「讓一讓——」
我還未反應過來,蘇幕已經一把將我拉到身邊,他的手溫熱碰到我的肌膚有種灼傷的錯覺,「小心。」我下意識往邊上靠了靠,他的身體一僵但並沒有說什麼。
幾個水泥工人扛著梯子離開,我早已站到他對面,「謝謝。」
他按下電梯鍵,眼裡有一瞬而逝的落寞?
「上去吃飯吧。」
三個人的晚飯,蘇幕做了五個菜,還有一個湯,因為奶奶的牙齒不好,所以晚飯煮得很爛。
我去卧室換了身衣服,蘇幕已經擺好了碗筷。
餐廳的壁燈散發著淡淡的橘色燈光,照得他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種絨絨的光華之下,他和奶奶說笑,畫面柔和得不可思議。
「冰冰還不來吃飯?」奶奶叫我,我才回神答應了走過去坐下。
一桌吃飯,和平時兩個人一樣,很安靜。
自爺爺去世后,大家都要求奶奶回去住,可奶奶不願意,她以前和爺爺吵習慣了,人走了才發現獨身寥落,總覺得這個屋子裡的回憶都在,爺爺還在,她不願意離開,我就搬回了這裡住,平時有保姆照顧奶奶,我全當做個伴。
「冰冰,醫院還適應嗎?」奶奶問。
我慢吞吞地咬著土豆,一邊點頭,支吾道:「挺好的。」
奶奶點了點頭,又看向蘇幕,「有蘇幕看著,我也放心。」
蘇幕給奶奶舀了一勺豆腐,鄭重地說:「外婆放心。」
奶奶笑了笑,眼角都是細密的皺紋。
我感覺奶奶一下子老了好多,眼眶一熱,我忙低下頭吃飯。
晚飯過後,蘇幕又坐了一會兒,我送他下樓。
等電梯太慢,我倆就散步下樓,正好消食。
樓道里特別安靜,只有我們的腳步聲。
我走路望著腳尖,一路沉默。
我聽到蘇幕的腳步聲一頓,我也停下來側身看他,他說:「怎麼不接電話?」他永遠都是這樣,即便問你也沒有半分責怪生氣的意思,眼睛永遠都那樣清澈乾淨,不可冒犯。
我突然討厭極了他這個樣子,我已經努力告訴自己不再喜歡他,甚至都搬到了這裡,為什麼他總是這麼突然出現,然後輕易就攪亂我平靜的心湖。
「哦,和他在逛超市,可能沒聽見。」我說得毫不避諱,無聊地玩著裙子上的系帶,我見蘇幕張口要說話,我的手機卻響了,是保姆打來的,我正奇怪她會有什麼事,蘇幕已經提醒我接電話。
「阿姨有什麼事嗎?」
「冰冰啊,今天下午我給老太太洗澡,她腋下怎麼長了這麼大個東西呀……」
我一時沒聽明白,阿姨還在那頭絮絮叨叨地說著,我見蘇幕神色也有些奇怪,他估計聽到了談話內容,我心裡已有一些想法,就和阿姨說了幾句話掛斷電話。
我轉身就要上樓,蘇幕抓住我的手,急切地說:「冰冰!你聽我說!」
我又氣又亂,往地上跺了兩腳,「你們又騙我!」
「外婆是在外公發現肺癌那段時間做過一次手術,是乳腺癌。」蘇幕語氣惻然。
要不是扶住欄杆,我腳下險些站不穩。
上午我們跟了一台闌尾手術,這次和以前的觀摩不同,我們進行嚴格消毒,穿上無菌服,進入手術室,我今天上午並不是很在狀態,當鄒大夫喊我的時候,我竟然亂伸爪子摸到了他的手……額,摸到主刀醫生手的後果就是——被罵,被罵得很慘。鄒大夫重新刷手,我在一邊默默謝罪,還好他沒有趕我出去。
「哎!你小心別弄髒了我的地!」手術室就像我們小學時候的包干區,都是責任到人的,基本由跟台的護士負責。
我抬眸一看,唐鈺正窘迫地移開腳,而後沖我尷尬地笑了笑。
整個手術室的氣氛貌似被我的一碰搞得有些煩悶。
護士清點紗布和針線后,大家按部就班開始,我悻悻地站在外圈觀看,離我不遠45度角正好有屏幕,所以看得不是很累。
手術很順利,鄒大夫問了幾個問題,大家勉強過關,就是結束的時候一個實習護士把生理鹽水當廢水倒進了水槽又被前輩罵了一頓,實習生們不免惺惺相惜一番。
隔壁正在進行一台肝移植手術,是周主任的手術,我們還被允許串了下門,其實圍了太多助手和護士,我們什麼也沒看到,但就是瞧著主刀的那兩隻靈巧的大手,我們還是深深感受到了大神的魅力。
出了手術室,我走去拐角的樓梯間想坐一會兒等消息。
奶奶正在其中一間手術室做手術,她是今天上午十點鐘進去的,要進行*切除術,估摸還要些時間。
我正打算找個地方坐下來,一垂眸卻正好看見蘇幕坐在樓梯道上。
他一身藍色的手術服,手術帽還戴在頭上,從他的後頸處隱約能看見墨色的發茬,刺刺的,很短。我還是喜歡他這個樣子——一塵不染,乾淨雋秀,手術服和他極為相襯,即便雙手染著血污,他仍舊是清蓮不染。
我看了他好一會兒也沒見他動,估摸他是睡著了吧。
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我湊過去看,他雙眼緊閉,眼下有兩道青黑。
我心裡酸酸的,就這麼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也不知道是我主動靠過去的,還是他倒過來的,反正他就靠我身上了。
我就僵著身體任他靠著睡覺,一動也不敢動,後來他的身體漸漸往後靠,我看他是累極了才睡得這樣沉,我只得把他的身體扶正,可是他的臉又往我脖子里靠過來,我本來是為了躲開所以把頭後仰,偏巧他就湊過來,我的嘴唇擦過他的額角,有點涼。
不過短短的幾秒鐘碰觸,我的心卻跳得格外快,垂眸就可以看到他緋色的嘴唇,薄薄的兩片,然後是挺拔的鼻樑,微微鎖起的眉峰……好吧,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奶奶的手術很成功,不過從左*到腋窩有一道很長的口子,她醒來后病房裡圍了一大幫子人,但我覺得她不大高興的樣子,其實從爺爺走後她就是這個樣子,一直鬱鬱寡歡。有幾回夜半,我出來喝水,聽到奶奶在自己的房裡對著爺爺的照片念叨:老頭子,你走得倒是輕巧,留下我和冰冰兩個,冰冰這個孩子我仍舊是放不下……你在下面等著我,我很快來找你……
我那時候並不懂老人們念叨這些話有什麼意義,左不過說說罷了,卻原來不是。
奶奶走那天,我起得很早,其實我晚上沒怎麼睡著,總覺得有人在黑暗中看著我似的,是那種不舍的凝視,讓我猛一回頭就會潸然淚下的凝望。
喪事操辦得很簡單,姑媽說都是奶奶生前交代的,奶奶幹了大半輩子農活,最終還是歸於這片黃土。
我這幾晚一直住在宿舍,這天下班才想起有本書落在家了,「錢多多不要給我帶晚飯了!我得回去一趟!」我對著樓下喊,錢多多朝我揮了揮手,我正要關上陽台的門,眼睛一帶卻看到一個久違的身影。
我自覺彼此無話可說,可吳思雨一看到我就是那種怨婦的小眼神,我知道躲不過,大不了被她念幾句算了。
我下了樓走出宿舍,吳思雨跟著我念了一路。
「陳之冰!你到底要怎麼樣!你為什麼要霸佔著他!」
「你到底對他說了什麼!為什麼他會這麼對我!」
我和蘇幕已經好幾天沒說過話了,就是前兩天查房的時候遠遠看過他一眼,也僅此而已。
到了公交站台我停下來,吳思雨踩著高跟鞋自然比我累,她氣喘吁吁地在我對面停住。
「他是你的男朋友,你問我要人不是很搞笑嗎?」我氣定神閑地看著她,此刻的吳思雨明顯比我要狼狽,一額頭的汗不說,眼妝也花了,搞得像個大熊貓似的。
「陳之冰你到底想怎麼樣!」她望著我雙目通紅,我有些措手不及,就在這時,公交車也到了,我就匆忙坐了上去。
我就坐在窗邊,從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吳思雨,她披散了一頭長發,拳頭握得緊緊的,望著我離開的方向,那樣含恨的目光讓我心驚。
公交停停走走,顛簸了一路,下班時間本來就是最堵的時候,我也不奢望一個小時就能到,但今天竟然磨了兩個小時多,而且我還坐過了兩站路,下了車,我望著墨藍色的夜空只剩嘆息。
然後我又坐了地鐵回去,到了公寓樓下,我卻站住了腳。
天色不是太晚,很多上班族還沒有歸巢,整棟樓只有寥寥幾戶人家亮著燈,應該也是家裡有老人在。
廚房內一燈如豆,淺淺的橘色光芒。
我擦了擦眼睛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可分明沒有,我幾乎要喜極而泣,突然就跑了上去,一口氣爬上樓,到了門口卻膽怯了,我撫著胸口努力壓下內心的悸動,手按在門把手上能清楚地感受到血脈跳動,突突地跳躍著,一下又一下。
我知道門后不會再有人等我,可我還是做著夢。
「咔噠」一聲輕響,我推門進去。
屋子裡很安靜,我終於將肺內污濁的空氣釋放出來,整個人像泄了氣一樣跌坐在地上。
我垂著眼睛,視線可及內光影變幻,頭頂像籠罩了一團陰雲。
良久,我聽到一聲輕嘆,「回來了去洗手,晚飯馬上好。」
我鼻尖酸澀,壓了好久才忍住,「你怎麼在這裡……」原來吳思雨抓狂是有原因的,他下了班竟然在這裡給我做飯!萬一我不回來呢!他還會堅持嗎?
「地上涼。」他將我扶起來,又好笑又好氣地說:「要不然怎麼辦?在家裡也會擔心你有沒有好好吃飯,會不會忘記帶鑰匙……」
我忍不住拿拳頭打他,「我哪有那麼笨……」
「好,冰冰不笨,是我想太多了。」他笑著附和,一邊推我去洗手。
蘇幕端上最後一道蘆筍湯,我們坐下來吃飯。
我偷偷瞟了他兩眼,忍不住又掐了自己兩把,總覺得是在做夢。
「不合胃口嗎?」他一邊問一邊夾我最愛的土豆到我碗里。
我搖頭,默默地說實話:「你做的飯我一直愛吃。」
他沖我一笑,如徐徐春風拂過心扉,我心跳差點漏掉一拍。
我從未想過還能和他同桌吃飯,而且只有我們兩個,還能這麼融洽地坐在一起說笑。
我細細地咀嚼著晶瑩的米粒,連飯吃起來也是甜的。
「你的嘴巴挑,當初我可是費了不少工夫。」蘇幕微嘆。
「哦。」我垂著頭吃蝦,等等,他是為了我才去學做飯的?!
「你還記得你初二那年嗎?那時候你老愛吃零食,三餐不正常,連續幾個禮拜都是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喂!最多就是扶著人出來!哪有這麼誇張!」我忍不住反駁。
他笑著妥協,「你的胃炎就是那個時候得的,其實不愛吃主食這個習慣也挺難改的,所以我就和你約法三章,我學做飯,你乖乖糾正一日三餐,如今看來還是頗有成效的。」
「冰冰?」
「哦!」我恍悟轉醒,抬頭正好撞進他湛亮的眼湖。
原來都是因為我,我怎麼會把過去那些事忘記了呢……
細數那幾年,我猛然醒悟,我和他的羈絆早已深刻地印在彼此心底,任憑是誰也無法抹去的,我卻忘記了這份最原本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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