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接生
我們已經在李四家院子里坐了將近一個時辰,頭頂是塊大油布,還有幾個破洞,午後炙熱的陽光透進來在我手臂上印上兩個光斑,我往邊上挪了挪,不小心碰到他微涼的手臂,當然,我沒有道歉,以至於給了他抨擊我的理由。
「你似乎和我非常不拘小節。」我聽他這話隱隱帶了笑意,但是極淺。
我面不改色將手臂提起來摸摸頭髮,順帶又碰了他一下,「噢,有點熱。」我這話說得非常坦蕩。
他眼梢一抬,薄唇抿起一道弧。
我想到我們來這兒乾等了一個小時都沒得到「覲見」,噢,連杯水也沒喝到,是被晾在外面。
我們絕對是積極性超常的志願軍!
我想著想著就忍不住「噗哧」笑了,哈哈,蘇幕活了三十載絕對是第一次受到如此「冷遇」!
「噢,風景不錯!」我隨意瞄了兩眼空有四壁的屋子,很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
「空氣清新。」他竟然接話。
吳起正閑逸地摩擦著倆拇指的指甲蓋,粉色的指甲蓋圓潤,指甲剪得乾乾淨淨,十指都有一枚淺白色的月牙。
唔,我也有十個月牙……我眉眼一彎,喜色畢露,為這沒有絲毫深意的共同之處。
我兩手交疊搭在膝蓋上,聽他笑意斐然地說:「希望待會你還笑得出來。」他的語氣透出一絲謔意,我朝他揚揚眉:別客氣,儘管放馬過來。
「喂,你怎麼知道我是醫生?」我想了想忍不住問。
「你原來是醫生?」他的目光澄澈,笑意未減。
「……」好吧,我對他沒有絲毫的戒備,自然不會去掩飾。
他抬臉望了一眼天空,說:「我不過隨便一猜,除了你的手,還有你看阿妮的眼神,當她說要去接生時,你表現得不屑,而且自信滿滿。」
我啞口無言,我瞪了瞪眼睛,我當時表現得這麼明顯嗎?不過他怎麼這麼清楚——
……說明某人當時在關注我。
我笑著沒說話。
聰穎如他,此刻,肯定有很多疑問,我們又坐了一會兒,他卻什麼也沒有問,直到屋內傳來一陣聲嘶力竭的哭喊,終於有人焦急地衝出來找我們,「大夫!」
當然,令我錯愕的是,在我們面前的這個十五六歲大的女孩抓的是我的手,若不是人命關天,我真得笑笑蘇幕這位產科「名將」,到底是何緣故讓他備受冷落至此?
唔,性別歧視——
「大夫你救救我阿娘!奶奶一直用手按阿娘的肚子!阿娘很疼!」
他面色未改,拿起急救箱,長腿已經邁開,我一愣,忙跟著女孩進屋。
現在已近傍晚,不過太陽依舊炙熱,我們往裡面走了兩進黑黢黢的廊道,穿過陽光斑駁的院落,女人的嘶叫聲愈加清晰震耳。第一次聽到女人生產喊得這麼痛苦,我也很受震動。
我湊過去低聲說:「你之前來過了?」
「上午順道路過,孕婦破羊水,我扶進去的。」
怪不得他方才在外面等得這麼淡定,因為本來若是在醫院,按這個程度,產婦也就被安排在待產室罷了,等上一天都算快的,然後才會被推進產房或手術室。
我想到在產科學習的那幾天,簡直是噩夢——每時每刻就盯著電腦屏幕上的那些數據,突然這號病人要生了,要不那號病人又要轉手術室了,絕對是令人心力交瘁的活兒。
我回神點了點頭,「噢,那她還真是夠快的。」連催產素也省了。
話說著,我們已經被領進了最裡面的一間平屋,門上掛了一塊布簾,一名四十歲左右的男子正焦急地在門外踱步,緊張地捏著拳,應該是李四了。
引我們進來的女孩忙跑到男子身邊說:「阿爹!讓大夫進去看看阿娘吧!」女孩很勇敢,即便焦灼害怕,卻一滴眼淚也沒掉,一雙大眼睛激動地看著我們。
「啊——」屋內女人的痛嘶愈加頻繁,李四咬了咬牙,指著我說:「男人不行!」
額,當然,他正確的目標應該是位於我斜後方的吳起大夫,性別很明顯是男。
我微一沉吟,兩步上前,女孩抓著我的衣擺,「姐姐!你一定要救救微阿娘!吳大夫是我見過最厲害的大夫!你一定也很厲害!」
原來還是承了蘇幕的情,因為我和他一道,所以他們都認為我和蘇幕一樣——至少是不會太差?
好吧,我承認這個答案有點打擊我的自尊心。
不過,現在沒時間糾結這些問題。
我嚴肅地開口:「吳起大夫是這方面的高手,我充其量只能做他的助手,裡面是你的老婆和孩子,性命攸關,你必須放下成見讓吳大夫進去!」我的語氣不見得好,但我覺得這種時候任何擔心自己妻兒性命的丈夫都應該做出一個正確的選擇——讓有專業知識的醫生參與救治!而不是因為這些迂腐的個人看法而延誤病情!
吳起眸光湛亮望著我,我稍稍停頓繼續說:「我可以為吳大夫擔保,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親自接生!」這話說出來我還是有點臉紅,我憑什麼給他擔保呢?不過人命關天,我自然更加不必拘小節了,反正他已經知道了我的「大節」。
我徹底忽略吳起探究的目光,扯了扯他的袖子。
我正擔心吳起是否願意說這違心話,屋內猛地響起「乒乓」「嘩啦」的聲音,似乎是水盆翻倒了,還有老太太的驚呼。
「啊!救命啊——」孕婦痛楚的呻吟喊得愈發凄厲,我隱約還聽到,爭執?
「麻煩你們了!」李四突然就鬆了口,表情有些無奈和尷尬,我朝他微點了下頭,拉著吳起這根寒氣直冒的「棒冰」掀開布簾走了進去。
話說,他以前就是熱愛工作,慈愛病人的,現在,工作是照樣熱愛,但我總覺得他的心變冷了,不過對於醫生來說,關鍵的時候就要冷硬鎮定果決,這也並非是壞事。
但我總會莫名地想念以前那個蘇幕。
或許我只是想找個人無條件地寵著自己罷了。
老太太收拾完東西走了出去,面色並不算好看。
吳起放下急救箱,開始測量她的生命體征。
我站在他身邊焦急而認真地觀察著孕婦,她顯然已經極度疲累,鼻翼翕動,虛弱地喘著氣,臉上全是汗,我感覺她馬上要昏過去似的,「宮口開了幾指?」
我愣了一下忙答應跑過去看,哦,他還真是聽話,真把這事交給我這個助理了。
我掀開孕婦身上的薄被,將她的膝蓋輕輕推開,檢查了一下,告訴吳起,「才開了兩指。」怎麼這麼慢?可她已經痛得沒力氣了。
我也不禁有些擔心,瞥了吳起一眼,只見他打開箱子拿了一塊方方的什麼東西正讓孕婦含在嘴裡,我不禁聯想到電視劇里用參片吊命……額,我搖了搖頭扔掉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
「用鼻子吸氣,嘴巴呼氣……」他一邊教孕婦呼吸,一邊給她按摩穴道,聲音冷傲,挺拔的身體擋掉了孕婦臉上的光。不得不說,這張冰冷的側臉真心是好看得緊。
我瞥了一眼依舊面容痛苦的孕婦,又去看看吳起這張面無表情的俊臉,額,如果帶點鼓勵啥的就更完美了。
想了下,我還是走上前,訕訕道:「要不我來吧?」
他眼波輕轉,「覺得我做得不夠好?」
瞧吧!大佬就這脾氣!容不得任何人質疑他!
我繼續滿臉堆笑,「哪能啊?您是醫生,我是助手,這點小事當然不用您操心啦!」我把話說得夠圓了吧!給足了他面子!
「您休息休息,待會力挽狂瀾呀!」我沖著他巴巴地笑。
吳起面色沉靜,卻是鬆開了手。
我站到他的位子,接過繼續按摩,一邊教她呼吸,「對,慢慢來,就這樣呼吸,放鬆,不要喊出聲……」
「你要保持體力,待會你的孩子會更需要你……」
吳起頗為閑逸地坐在窗口的靠背椅上,波瀾不驚地望著我,我被他這麼看著,自然有些緊張,不過我更加不能出錯!絕對不要被他嘲笑!
我站著按了好久,手腳都酸麻了,孕婦的表情倒是緩和了很多,也不枉費我累得半死。這樣原始的接生真的是百年難遇,想想在醫院產科的那些日子,倒讓我羨慕起來,畢竟那裡有最好的葯,最先進的醫療設備和最優秀的醫生。
如今雖有吳起在,可他畢竟忘記了很多事情,而且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若是情況真的變糟糕,他如何用這些簡陋的設備救命?
宮縮繼續,但仍舊停在兩指到三指之間,我看著都揪心。
我走到某人跟前,他正閉眼假寐,我不知道他聽著孕婦這般凄厲的哭叫,他到底是怎麼保持淡定的。
「喂——」
「吳起。」
「……你也不喊我的名字,憑什麼叫我喊你的名字?」
「陳之冰。」他眼皮一顫,狹長的眼縫慢慢擴大。
我驀地臉上一熱,不自然地側了側身,問:「要不要叫她婆婆進來,不知道她剛才做了什麼,咱們要不要問問——」
誰知吳起非常乾脆地打斷了我,「你動腦子嗎?她婆婆絕不能出現在這裡。」
「為什麼不行?」我老不樂意了,我哪裡不動腦子啦!
薄唇勾起一抹淺笑,「婆媳在吵架,你看不出來嗎?」
被他這麼一提醒,我恍悟過來,也對,怪不得我總覺得這家人的表情怪怪的。
「哦,你厲害行了吧!不過你看出來也是應該的!誰叫你這麼大把年紀了!看多了人情世故——」我故意嗆他。
吳起突然眸光一沉,眼神幽邃地望著我,看得我一驚,而後他緩緩啟唇道:「我上午發現她羊水破的時候,順便聽到了她們婆媳吵架。」
「……」原來所謂的未卜先知,並非觀察入微,而是早就瞭然?!
吳起竟然逗我!
逗我?
我愣住了,他這是什麼意思啊?我望著那張笑意、深意漸近的面孔,突然就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啊!」驀地,背後孕婦一聲痛呼將我喚了回去,我走到床邊握住她的手,「鼻子吸氣,嘴巴呼氣,加油!你的孩子需要你……」我拿過絞乾的毛巾替她擦去臉上的汗水。
「大夫救救我!我快痛死了!」
她的手勁好大,我的五指骨被她捏得磕在一起,痛得我皺起了眉,我向吳起投去一個求助的眼神,誰知他一點也沒有起身的意思,反而對著我張了張嘴,無聲地念了一段話。
「……」我靠!我又不是神仙哪裡聽得懂你的啞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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