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傾墨
親眼看著一個陌生人死在自己面前,並不是一件愉悅的事。
李流光微微皺眉,打馬走到霍節身側。對面的兩撥人俱都來歷不明,一方看著像訓練有素的私兵,另一方雖然打扮成地里農人的樣子,行為做事卻一點不像農人,反而更像是亡命之徒。他並不是一個喜歡多管閑事的人,在沒搞清楚狀況之前也無意胡亂插手。只是……這裡屬於他的私人財產,死人多了總不是一件好事。
李流光用眼神詢問霍節,霍節同他交換著視線,輕輕搖頭。李流光眉頭微挑,霍節比了一個手勢,兩側的黑騎衛進一步持刀護在李流光左後,但也僅僅只是如此。霍節意圖明顯,擺明不打算攙和對面的事,卻也沒有立刻離開。李流光不清楚霍節的想法,但霍節這麼做肯定有這麼做的原因。
兩人打著啞謎,遠處的青衣騎手已經逼到近前。他們似乎無意招惹黑騎衛,看都不看李流光這邊,徑直將追捕的幾人圍在中間。
李流光的視線落在其中一人身上,似乎是青衣騎手的頭領。對方年紀看著不大,眉眼深邃,鼻樑高挺,薄唇微翹。明明是俊美秀逸的一張臉,卻無端多了一分譏誚的感覺。吸引李流光的並非是這張長得不錯的臉,而是對方手中黝黑古樸的長弓。他看的清楚,之前的兩支箭便是從此人手中射出。如果他沒記錯,這個人叫沈傾墨?
李流光打量的專註,然名為沈傾墨的男子似習慣了這種視線,對一旁的黑騎衛視若無睹,躍馬逼近了場中猶如困獸的幾人。誰也沒有看清他如何出手,下一秒他手中的長弓已套住其中一人的脖子。李流光只見他手腕微轉,黑色的弓背微微用力,被套住的俘虜立時被拽離馬背,狠狠跌落在地。
細小的碎石扎入身體,俘虜發出一聲痛苦的悲鳴,仰頭惡狠狠地瞪向沈傾墨。
沈傾墨微微俯身,居高臨下看著地上的俘虜,嘴角上翹的弧度加大,嘲諷的意味愈發明顯。
「不服氣?你想罵我什麼?也是狗雜種?」
這是李流光第一次聽到他說話,聲音如玉石叩擊,清冽卻沒什麼感情。讓李流光不解的是,沈傾墨提到狗雜種時居然沒有任何憤怒,反而著意加重了讀音。
地上的俘虜咬牙不說話,沈傾墨譏誚地笑笑,黑色的長弓在他手中如靈蛇,再次套住了俘虜的脖子。
李流光聽到沈傾墨滿是惡意的聲音響起:「罵呀,多罵幾句。怎麼不敢?我倒是覺得狗雜種挺合適的。」
明明是輕輕巧巧的一句話,周圍的人卻同時變了臉色。幾名俘虜彷彿聽到什麼駭人的話,充滿驚懼地看著沈傾墨。便是他身邊的青衣騎手,也紛紛垂下頭,恨不得什麼都沒有聽到一樣。
李流光眨眨眼,極快地掃過眾人的反應,無意發現身邊的霍節也表情詭異,一副見了鬼的樣子。在這樣古怪的情形下,他意外對上了沈傾墨的視線。大概是他的反應不同尋常,只是單純的疑惑,並非眾人這樣古怪而激烈。沈傾墨眼神微閃,竟是沖他露出一個孩子氣的笑容。
李流光必須得承認,沈傾墨的這張臉配合著孩子氣的笑容,實在具有欺騙性。他下意識便要微笑,然下一刻,沈傾墨手腕飛轉,原先卡在俘虜脖子處的弓背換成弓弦。李流光便看著沈傾墨修長白皙、骨肉均勻的手指握緊長弓的一端,只是稍一用力,地上的俘虜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呼,便雙目圓睜軟軟癱倒在地。
到了此時,一道血線才衝天而起。不過須臾,沈傾墨竟是一言不發突然殺了一人。
眼前的變故太過突然,李流光腦海里上一刻還是沈傾墨明亮的笑容,下一刻便看到又一人死在他面前。他不適應地移開了視線,臉色微微有些蒼白。
李流光的反應落在沈傾墨眼中,沈傾墨臉上孩子氣的笑容消失,目光重新回到活著的幾名俘虜身上。「一人罵十遍狗雜種,我給你們一個痛快!」他聲音冷冽,說完徑直打馬離去。剩下的青衣騎手沉默地揮起武器,竟是真等著被俘的幾人罵完。
李流光:「……」
不知道大唐怎麼形容沈傾墨這種人,李流光只想到一個詞-變︶態。他皺眉看向霍節,霍節彷彿牙疼般呲著嘴,無語地說:「七哥兒咱們先走,這些話還是不要聽的好。」
一場賽馬下來,兩人親近了很多。霍節對李流光的稱呼也從七少爺變成了七哥兒。李流光挑眉,故意問:「什麼話?狗雜種?」他覺得霍節應該是認識沈傾墨,最次也應該聽過沈傾墨的名字,便問了一句,「你知道沈傾墨是誰?」
這個問題讓霍節看起來不僅是牙疼,甚至頭都疼了。無奈地回頭看了眼後面的青衣騎手,霍節低聲苦笑道:「沈傾墨是長安沈國公最小的孫子,也是當今……」霍節頓了頓,說:「當今皇后的親外甥。」
李流光不怎麼相信這個答案,覺得霍節肯定有什麼瞞著他。沈傾墨縱是沈國公的孫子,皇后的親外甥,論身份也不如他高,霍節沒必要一副見了鬼的樣子。不過霍節不願意說,李流光也沒再問,而是換了另一個話題,「那些屍體?」
「沈傾墨的人會處理。他們出現在這裡應該是隱秘行事,被我們遇到實屬巧合。不過……」
「不過什麼?」
李流光現在也僅僅是對周圍的環境和親近的幾人熟悉,再遠一些便什麼都不知道了。他看得出沈傾墨出現在晉陽似乎不簡單,但他對外界一無所知,想分析也無從下手。李流光邊控制著馬小跑,邊等著霍節說話。霍節隱隱猜到今天的事涉及到帝國頂層的權利鬥爭,猶豫幾秒低聲道說:「沈傾墨據說是三皇子的人,死的那些人可能是大皇子一邊的。今天的事除了國公爺,七哥兒你不要跟任何人講。」
李流光回憶起第一個男人死前的話,神情開始變得嚴肅。大概是受了過去看的歷史劇的影響,李流光腦海中下意識閃過爭儲奪嫡幾個字。而霍節顯然表達的也是這個意思。李流光點點頭,繼而反應過來,「等等,既然這樣,沈傾墨讓我們走?」
他倒不是盼著沈傾墨將他們滅口,而是覺得若這件事牽扯到什麼秘密,沈傾墨離開的未免太過簡單。
霍節笑起來,輕聲解釋說:「我說大皇子只是瞎猜,也可能那些人和沈傾墨只是私怨。不管如何,沈傾墨想要靠十幾人拿下咱們絕無可能。再加上這裡是咱們的地盤,與其兩敗俱傷,不如咱們先表明態度,無論他要做什麼都不干涉。這樣也算是知情不報,同他踩在了一條船上,他也不好再對我們出手。」
霍節雖沒有同沈傾墨打過交道,但卻聽過沈傾墨行事乖張恣睢的名聲,並不敢確定沈傾墨一定會如何做。只能賭沈傾墨認出黑騎衛,權衡利弊之下賣-國公爺一個面子。事後也證明沈傾墨並不傻,但乖張是一定的。他思及沈傾墨逼著俘虜罵狗雜種的樣子,不由打了個顫。這件事若是傳出去,也不知道倒霉的會是誰。
隨著一行人逐漸走遠,後面的青衣騎手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影子。李流光最後回頭看了眼,突然又想到一個問題。「說起來,咱們家支持誰?」
「這我就不知道了。」霍節身上冷汗直冒,遲疑地搖搖頭,繼而苦笑道:「七哥兒,我就是個小小的統領,聽過沈傾墨也是因為他太出名。反正不管支持誰,國公爺的決定肯定不會錯。」
「這麼說倒也不錯。」李流光只是想想便把這件事丟開,反正天塌了有祖父頂著,他操心這些根本無用。
看李流光不再糾纏這件事,霍節明顯鬆了口氣。他就是一個武人,長處在於領兵打仗,讓他琢磨這些簡直是要命。抬頭看了眼日頭,霍節催促著眾人趕緊走。再耽擱便是中午,烈日暴晒下騎馬趕路可不是什麼好差事。
一行人打馬狂奔,一名青衣騎手謹慎地遠遠綴在後面。直到李流光一行全部進入小韓庄,跟蹤的青衣騎手又等了會,才轉身原路返回。
半個時辰后,該青衣騎手在距離小韓庄不遠的一處河邊找到了沈傾墨。似乎是心情不錯,沈傾墨正支著一根樹枝釣魚。幾名青衣騎手跪在他面前,聽到沈傾墨漫不經心地問:「一人十遍都罵夠了?」
「罵夠了。」領頭的青衣騎手顫抖著咬牙說。
沈傾墨嗤了聲,玩味道:「狗雜種,罵得好。回去便把這三個字裝裱起來送到越王府。」
一眾青衣騎手都不敢說話。沈傾墨無趣地掃過眾人,餘光捕捉到水下的動靜,突然手腕用力,被他當做魚竿的樹枝飛速射入水中,正正扎在一條肥胖的大白鰱身上。
白鰱痛苦地掙紮起來,溢出的血絲染紅了河面。血水飛濺,沈傾墨並未躲避,由著血水濺到他的臉上、身上。他不躲,一眾青衣騎手誰也沒敢動。很快,白鰱掙扎的幅度越來越小,最後肚皮朝天浮在了水面。沈傾墨靜靜地看著這一切,臉上再次露出一個孩子氣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