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契約
院子里的侍衛分成兩撥,一邊是太子的人,一邊是嚴裕的人,兩方對峙,誰都不肯退讓一步。
原本嚴裕是不打算把謝蓁帶來的,但是臨時改了主意,要給嚴韜迎頭一擊,所以便分開兩頭行動。他去前院會見太子,放鬆嚴韜的警惕,謝蓁則由吳濱護送前往後院,找到嚴槿,打得嚴韜措手不及。
一開始謝蓁在後院轉了很久,不知道嚴槿被送到了什麼地方。她來過太子府幾次,所以記得府里大致的方位,也許是母女心意相通,最後在太子妃的屋裡找到了榻上睡覺的嚴槿。太子妃被侍衛制住,目下已在他們的掌控之中。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鬧大恐怕是不行了。如果嚴裕妥協,等待他的將會是深淵萬丈,只有趁著這次機會跟嚴韜好好談一談條件,他們才有後路。
嚴裕握著刀柄的手一動不動,屋裡靜得針落可聞,他道:「我本不想跟二哥鬧得這麼僵,可惜二哥總是不信我,要將我逼到絕路才罷休。」
嚴韜坐在太師椅上,抬頭與他對視,臉上不復往昔的溫潤儒雅,嘴角的弧度頗有些自嘲,「阿裕,你知道生在皇家,有一個默認的規則是什麼嗎?」
嚴裕不語,等他解釋。
他淡聲道:「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兄弟反目,手足相殘,這在帝王家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他以為自己做得足夠好,可惜最後還是被這個弟弟反將一軍,他以為他還是多年前那個從宮外帶回來的小少年,其實他早就長大了,長成他不可控制的樣子。他替他剷除異己,最後成了他最大的敵人,讓他寢食難安,說來也真是可笑。
嚴裕哦一聲,不為所動,「那麼今日,究竟是我死還是二哥死?」
太子府已經被安王爺的人包圍了,太子府外面看著風平浪靜,其實裡面早已暗藏洶湧。嚴裕有足夠的底氣和能力可以一刀殺了他,第二天登基大典他不出現,大臣們即便想追究,也會被嚴裕的人打壓下去。到那時候,他怎麼死的,什麼時候死的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皇位換了人坐,他不過是奪嫡之爭中的一個失敗者。
思及此,嚴韜後背一身冷汗。
他抬眼看向院外,估計自己的人早就被控制住了,否則不會在他被人舉刀威脅的時候也不出面。今日怕是難逃一死,他索性閉上眼道:「是我能力不夠,你殺了我吧。」
他表情平靜,不像將要死去的人,反而有種超脫的釋然。
他當了十幾年的太子,每日都要活在勾心鬥角中,算計來算計去,生怕哪一天被人從背後捅了一刀,委實有些累。以前是跟大皇子斗,大皇子死了,他便開始猜忌起嚴裕來,其實現在想想,嚴裕確實沒做過什麼讓他懷疑的事。嚴裕一直都很淡薄,對皇權不太熱衷,大概是從小生長在民間的緣故,比起權勢,更嚮往共挽鹿車的生活。其實跟心愛之人做一對平凡的夫妻也沒什麼不好,起碼能兒女繞膝,含飴弄孫……
唯一遺憾的是有些對不起嚴槿,他是真心喜歡那個粉糰子一樣的小丫頭,若是可以,他也希望自己能有一個這麼可愛的女兒。從宮宴上她抓住他的手那一刻起,他的心就柔軟了一塊,所以乳母把她從安王府抱回來后,他讓人好好地照顧她,怕下人疏忽,還讓太子妃親自看著。
……說什麼都晚了,嚴裕要殺他,他沒有反抗的餘地。
等了很久也沒等到疼痛,嚴韜睜開眼,看向面前面無表情的嚴裕,「為何不動手?」
嚴裕一揮手把長刀扔到地上,語氣冷淡:「我殺了你,明日誰去登基?」
他怔住,錯愕地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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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裕不怕嚴韜起身反擊,就算不舉著刀威脅他,他也一樣逃不出去。
扔開刀,不過是為了方便與他談條件而已。
嚴裕讓吳澤去拿來筆墨紙硯,俯身在八仙桌上寫下一紙契約,遞到嚴韜面前:「我早就說過不會跟你爭那個位子,但是既然二哥不相信我,那我便不能坐以待斃。玉璽在你手上么?蓋個章吧,我總要為自己留一條退路。」
嚴韜接過那張紙看了一遍,上面寫著嚴裕的條件,他仍舊做他的安王爺,手中掌握二十萬兵,安居京城一隅,不問朝中之事。嚴韜也不能動他的妻子孫兒,世世代代都以親王之位優待,不得以謀逆之名誣陷之,若有違背,他或者他的後人便可手持這張契約起兵攻打京城,坐實了這造反的名聲。反正手裡有嚴韜親自蓋的龍印和手印,道理在他們那一邊,別人即便想挑刺也挑不出來。
嚴韜看了兩遍,牽出一抹苦澀的弧度:「玉璽在宮裡,不在我身邊。」
嚴裕也不著急,讓他先蓋個手印。
居然連印泥都準備好了,想來來的路上就已經想好了一切,剛才的舉動只是為了逼他就範。
嚴韜蓋上手印,他卻道:「我隨二哥一起到宮裡,只有蓋上玉璽,我才能放心。」
是他親手把嚴裕越推越遠的,這時候不被他信任,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嚴韜起身,「那就走吧。」
月亮越升越高,這時候已經是寅時了,明日一早便要準備登基大典,這時候入宮並不會引人懷疑,甚至還會被誇讚一句勤於政務。可是誰都不知道,他如今的性命掌握在嚴裕手中,自由也受制於他。
臨走前看了看站在門口的謝蓁,眼神一低,落在襁褓里的嚴槿臉上。小傢伙是醒著的,剛才醒來沒有看見娘親,哭了好大一會兒才消停,如今眼睛紅紅的,雖不哭了,瞧著仍舊有些可憐。
他停住,想摸摸她,手抬在半空中又落了回去。罷了,有什麼資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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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內,嚴韜在契約上重重蓋上一印,看向嚴裕:「這樣六弟可以放心了么?」
嚴裕抽回紙,看都不看便疊好放入袖中,最後瞥了嚴韜一眼,「這話應該我問二哥吧?」
他一愣,旋即笑了一下,沒有再問。
他確實可以放心了,被逼到這樣的地步,嚴裕居然還能放棄到手的皇權,把他送上皇位,可見他確實對這個位子沒有多大興趣。
這麼說來,一直都是他一個人杞人憂天。
天邊漸漸亮起來,晨曦衝破雲朵,第一縷陽光照在宣室殿琉璃瓦上,早晨要來了。宮人魚貫而入,跪在他面前聽候他的差遣。宮婢上前為他穿上冕服,戴上冕冠,透過面前的十二旒,他看到嚴裕站在宣室殿門口,身後是越來越灼眼的晨曦,映得他面容不大清晰,但是聲音卻很清楚:「今日是二哥登基的日子,然而阿蓁受了驚嚇,我便不出面了,請二哥替我向文武百官解釋一句。」
嚴韜靜了靜,頷首道:「回去吧。」
他不客氣地轉身就走,剛才說那番話不是為了得到嚴韜的允許,而是需要一句話,堵住其他言官的悠悠眾口。
看著嚴裕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丹陛上,嚴韜苦惱地捏了捏眉心。古往今來,估計還沒有一位帝王當得自己這樣窩囊,太子府上還有嚴裕的兵,天明才會撤去。
嚴裕就是他喉嚨里的一根刺,可是這根刺註定要永遠卡在那裡,拔不出來。因為這個皇位是嚴裕不要的,讓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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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宮廷出來,嚴裕本欲騎馬回去,卻看到城外停著一輛馬車,馬車外面站著一個身姿單薄的姑娘,她前面有兩個人,一個是吳澤一個是吳濱。
天氣很冷,剛下過雪,她披著狐狸毛滾邊斗篷,一張雪白的小臉凍得通紅,看到他的時候長長鬆了一口氣。
嚴裕牽馬上前,解下身上的披風披到她身上,「你怎麼來了?站在這裡冷不冷?」
謝蓁搖晃兩個腦袋,鼻子紅紅的,臉上卻帶著笑,「我擔心你,所以就叫吳澤吳濱帶我來了。」
那時的情況委實有些驚險,好在嚴韜是個言而有信的人,最後關頭還留著一點良知,沒有讓人失望透頂。
外面太冷,嚴裕和她坐進馬車裡。馬車裡燒著爐子,四周暖融融的,嚴槿躺在榻上已經睡熟了,這一天想必累得不輕,回到阿娘身邊后便睡得死沉死沉,小小的鼻子一下下翕動,長長的睫毛垂在眼瞼下,像兩排小扇子。
嚴裕碰碰她的臉,少頃從袖子里取出那張蓋有玉璽的紙,「你回去把這張紙收起來,嚴韜應當不會出爾反爾。」
謝蓁展開看了看,上面除了龍印外,還有嚴韜的手印。
先不說嚴韜的人品值不值得信任,只要有了這個,便是他們的退路和底牌,不必再擔心嚴韜再做出今天這樣的事。
回到安王府,管事在門口等了一整晚,見他們全須全尾地回來,還帶回了小郡主,不禁放下心來,忙將二人迎入府中。謝蓁擔驚受怕一整夜,這會兒一切風平浪靜倒,有些扛不住了,回到瞻月院倒頭就睡。
心裡終歸有些后怕,沒敢再離開兩個孩子,把嚴槿放在床頭,母女倆一起睡了過去。
乳母把嚴肅從廳房抱過來,嚴肅也睡著呢,兩個孩子緊緊挨在謝蓁身邊。三張極其相似的臉,嚴裕站著看了一會兒,脫鞋上床,緊挨著他們躺下。
長臂一伸,把他們都攬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