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沙漠中雖然時常黃沙漫天,但夜晚的星空卻十分璀璨。
他們極是幸運,尋尋覓覓,竟在遺迹附近尋得了一片綠洲。
林子怡似乎對沙漠反覆的氣候有些不適應,這幾日走下來,整個貂都病怏怏的。
她小口小口地喝了些清水,又強撐著吃了點乾糧,便脫力一般頭抵在辛四娘的肩膀上,喃喃道:「沙漠里真的好遭罪哦。」
辛四娘抬手落在林子怡的額頭上,探了探溫度,略帶心疼地說:「你雖在世間遊歷許久,但從未出過關,自然不適應。似乎還有些發低燒。平日里壯得跟牛犢子似的,哪生過幾次病。你啊,去喜歡個凡人也就算了,還偏不信命,跑來遭這份罪。」
「我都不知道四娘你是誇我還是訓我了。」林子怡蹭了蹭辛四娘的肩膀,聲音低啞,「這次要是能順利找到生門。就算這麼一直病怏怏下去,我心裡也是開心的。」
「我可不開心。」辛四娘嘆了口氣,抬手想拍她的頭,卻猶豫了一下輕輕落在她的臉頰,「傻得很。」
林子怡半睡半醒間強撐著精神又同辛四娘聊了些什麼。然而到了最後,林子怡似乎實在支撐不住,腦袋向下一滑,便軟軟地倒在了辛四娘的懷中。
辛四娘趁著風裡刀他們不注意,悄悄變了個毛毯出來,仔仔細細地裹住林子怡,將她安置在乾淨又舒適的壞境中。
辛四娘伸手為林子怡撥開擾人的碎發,凝望了她片刻,便站起身離開了。
風裡刀因為長途跋涉實在疲累的緣故,早就找了個地方休息。
同行而來的顧少棠則因為常年習武,早已習慣了這般奔波,面上不見絲毫疲態,滿是沉穩地守在火堆旁,似乎打算守夜。
火堆旁,還有同樣面無表情的百里屠蘇。
辛四娘坐到百里屠蘇的旁邊,難得主動向顧少棠搭話,「這幾日你與屠蘇輪番守夜,白日里又要趕路,實在辛苦。我估摸著這兩天就要進去了,不如你們兩個去休息,我來守夜吧。」
顧少棠抬眸看了辛四娘一眼,冷冷回絕,「不需要。我信不過你。」
辛四娘也坦率,「哦,既然顧女俠你心智這麼堅定,那你繼續守著吧。我就是心疼我們家屠蘇。」
辛四娘牽過百里屠蘇的手,「來,屠蘇,我們去休息。」
顧少棠:「……」
百里屠蘇張張口似要回絕,然而辛四娘卻扯了他一下,要他不要說話。
百里屠蘇想了想,還是閉上嘴沒有多言。
綠洲雖不算大,卻有林木環繞,一眼望不到盡頭。
辛四娘似乎對這片綠洲很熟悉,牽著百里屠蘇目不斜視地在小路上穿梭。
沒走多久,她便將百里屠蘇帶到一個小木屋前。
百里屠蘇微微驚訝,「這裡有人住?」
辛四娘推開木屋的門,隨意地說道:「這是我原來在沙漠生活時,臨時建造的一個落腳歇息的地方。」
百里屠蘇並沒有立刻進門,而是站在門外凝望了一會,不知在想些什麼,隨後還是一言不發地跟著辛四娘進了木屋。
木屋似乎在辛四娘走後,還有旅人前來休憩過,所以裡面並不臟,只是略有些灰塵。
百里屠蘇跟著辛四娘進了木屋,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四周,卻在倏忽間發現這房間里多出了兩個人,心中不由一驚。
來人一個老態龍鍾笑意吟吟,另一個雍容華貴緊蹙眉頭。
那老態龍鐘的對著一旁雍容華貴的笑著說道:「雨督主,咱們這說話間,可就到沙漠了。」
雨化田未置一詞,而是將目光落在辛四娘身上,低聲問道:「林子怡呢?」
辛四娘沒理,向著辛老翁喊道:「爹。」
辛老翁慢悠悠地點頭,卻是一嘆,「你啊,別老在外面混這麼久,有時間也回家一趟。你那些妹妹可時常在我耳邊念叨著你呢。」
辛四娘「嗯嗯」應著,也不知是聽進去多少。
辛老翁對他這離家多年心早就野了的閨女無奈,也不再多說,而是將視線落在辛四娘身後的百里屠蘇,笑呵呵地說:「這位少俠看起來模樣挺俊,你該不會是為了他不著家的吧。來,讓我仔細看看……」
他說到此處,卻戛然而止,逐漸皺起眉頭,「這命數……」
辛四娘似乎並沒有聽下去的打算,轉過頭來,對著雨化田說:「子怡生病了,現在正在休息。你便跟著屠蘇一同去瞧瞧她吧。她見了你,心情應當會好起來。」
說完,她不放心地威脅道:「你可別對她生氣發火啊。否則我揍你。」
雨化田搖頭不理,只是回了句,「這麼多天過去,再大的氣也早就散了。」
他頓了頓,問道:「我只是覺得奇怪,她為何執意要來這沙漠。」
辛四娘輕快地回道:「你猜。」
雨化田:「……」
百里屠蘇帶著雨化田沉默地離開,辛老翁也說著要去見識見識大漠奇景,從木屋踱步而出。
辛四娘倚在房門前,望著星空等了半晌。眼前白光一閃,便見那孫悟空駕著筋斗雲落到她的面前。
辛四娘懶洋洋一點頭,「大聖的事可辦妥了?」
孫悟空點頭,問道:「你呢?」
辛四娘雙臂抱胸,頭倚在門框,「雨化田既然來了,那明日這齣戲也就該落下帷幕了。」
她說完這話表情卻不見輕快,反是一嘆,「你倒是躲得遠。倘若被子怡發現,遭殃的也是我。」
孫悟空沉默片刻,仰頭望著星河璀璨,聲音低沉又溫柔,「照顧好她。」
辛四娘瞧他一眼,不滿道:「你以為她認識你之前都是誰在照顧她啊。不過以後估摸著也輪不到我照顧,她有她的化田兄,估計心裡就開心死了。」
她說完表情像是在懷念什麼一般,「說來,你大鬧天宮的故事,還是我講給子怡聽的呢。」
孫悟空微微一笑,「她極愛聽你說的故事。」
辛四娘目光下移,微微搖頭,「也不知是好是壞。倘若我不多講那些凡間的故事,她說不定就不會去想什麼報恩,反倒被人間險惡傷了心,最後還貪戀上一個凡人。」
孫悟空垂頭低笑,卻不多作評價,只是說道:「我該走了。」
辛四娘問道:「不去見她?」
孫悟空搖頭,「不必了。」
辛四娘沉默片刻,卻只能說一聲,「保重。」
林子怡這一覺睡得極沉,日頭過了正午才悠悠醒來。
她正想喚四娘的名字,卻在不經意間瞧見了雨化田的身影。
林子怡眨了眨眼,又眨了眨,才確信自己看到的不是幻影,抱著毯子驚異道:「我的媽呀!化田兄你成精啦!」
雨化田:「……」
雨化田:「……一覺醒來,你便想對我說這個?」
林子怡立馬道:「化田兄我錯了。悔不該當初,捶胸頓足,嚎啕大哭。」
雨化田:「……」
雨化田眼神一瞟,「光是說說便罷了?」
林子怡眨眨眼,張嘴便要嚎幾聲,被雨化田連忙抬手打斷。
雨化田見她這副模樣又好氣又好笑,本就不是為此興師問罪,也不多再計較。他的手掌輕覆上她的額頭,溫言道:「聽辛四娘說你昨日有些發燒,現在似乎好些了。」
林子怡立馬介面道:「都是化田兄你來了,我太開心了才這樣的。」
雨化田手指點上她的額頭,無奈,「滑頭。你這張嘴時時氣人,又偶爾能說出些好聽的話來。」
林子怡討好地說:「那我每日都可以說給你聽呀。」
雨化田托著下巴,慵懶地說:「我可受不起。你每次說起好話都是在犯錯之後。」
林子怡不滿地嘟囔,「我可是被封為情話小山花的呢。」
雨化田眯起眼,「哦?誰封的?你又對誰說過情話?」
林子怡拍拍胸脯,「四娘封的。從前我準備了四百六十八句話來專門誇四娘。」
雨化田:「……」
林子怡的精神氣確實比昨日好了許多。她一邊將毛毯疊好,一邊好奇地問道:「化田兄,你怎麼追過來的啊?」
雨化田張口想說,又忽然想起辛老翁要他不要提及辛老翁的名字,便半真半假含含糊糊地回答,「西廠有密探在這。」
林子怡不疑有他,點點頭說道:「西廠蠻厲害的呀。」
雨化田將目光轉到一直蹲在旁邊觀察著他們的風裡刀身上,蹙起眉頭問道:「說起成精,這又是哪個妖怪,為何化成我的模樣?」
風裡刀一吐嘴裡的瓜子皮,不滿道:「你才妖怪呢。」
雨化田轉過頭,問林子怡,「是人啊?」
林子怡默默點頭,「是人。」
雨化田不失氣場嫌棄道:「獐頭鼠目,不倫不類。居然還長得有幾分像我。」
風裡刀擼起袖子想要評理,卻被雨化田一個眼刀嚇慫,又默默蹲回去嗑起瓜子,小聲嘀咕,「你才獐頭鼠目不倫不類呢。」
他轉過頭問站在一旁十分悠閑的辛四娘,「他誰啊?」
辛四娘接過一把瓜子,慢悠悠地回道:「子怡她相好。」
風裡刀習慣性嫌棄,「她眼光未免也太差了,就這個模樣……」他頓了頓似乎想起自己與雨化田的面目有幾分相似,便改了口,「模樣還挺不錯,就是脾氣太差。他該不會是要同我們一起進去吧?」
辛四娘抬頭確認下時間,微微一笑,「是時候了,大家準備一下就進去吧。」
雨化田昨日傍晚有聽辛四娘說過什麼挖寶之類的事情,不由納悶地問林子怡,「雨府的銀子不夠花么?」
林子怡一怔,沒反應過來,茫然問道:「我平日里用銀子不多,很夠花啊。怎麼了?」
雨化田仰頭看著被風沙吹打早已沒了昔日輝煌痕迹的遺迹,「那你為何執意來這沙漠尋什麼寶藏?你若是想要派錦衣衛來挖便是了。」
林子怡知曉他是誤會了,又一時想不到別的理由,只好支支吾吾地應道:「哦,就是……發展發展業餘愛好。」
雨化田狐疑地看她一眼,若有所思。
遺迹內像是與沙漠隔絕,透出一股子陰冷之氣。
風裡刀手裡拿著圖紙興奮地四處張望,不住地說:「這裡的結構與圖紙上一模一樣,看來那人沒有騙我們。」
百里屠蘇輕皺眉頭,俯身在辛四娘耳邊悄聲說:「這裡並沒有什麼怨氣。」
辛四娘微微一笑,「若是怨氣凝結,我哪敢放心帶你進來。」
百里屠蘇不解,正想要問,卻聽到林子怡也問出與他相同的話來,然而辛四娘卻回答得含糊,只說:「這門前沒有,那想必就是聚集在死門附近了。」
雨化田與風裡刀是相互看不順眼。
畢竟陡然發現一個長相與自己足有七八分相似的人,縱然心中有些許好奇,但大多還是不舒服佔據上風。
林子怡只好安慰道:「不過物有相同,人有相似罷了。旁的人仔細瞧瞧,便不會認錯。」
雨化田卻是冷冷一笑,「倒也無妨。他也沒機會走出這沙漠。」
林子怡:「……」
這是要開狂暴模式啊。
遺迹內有些地方早已坍塌,上面沾染著暗紅的血色,似乎在無聲地傾訴著這裡的慘狀。
風裡刀和顧少棠拿著圖紙,謹慎地走在前面開路,又時不時地回頭望望後面,催促著辛四娘與林子怡她們趕快跟上。
走過正廳,便發現了一條幽深的甬道。
甬道極窄,只容一人通過。於是幾個人商量了一番,由顧少棠打頭,緊跟著是風裡刀,再然後便是林子怡。雨化田、辛四娘和百里屠蘇負責在後面看顧。
甬道雖暗,走起來卻平順,也無岔路。
然而,行至半路,耳力極好的雨化田卻凝重了臉色,道了一聲,「小心。」
話音剛落,地板轟然倒塌下陷。
雨化田下意識想要拉住林子怡卻彷彿被什麼所阻一般,怎麼樣也夠不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石塊砸落堆砌,分開了兩個世界。
雨化田這一邊有辛四娘與百里屠蘇,三人身手都不算弱,落地之時,踉蹌了一下,卻保持平穩地站在凹凸不平的石地上。
下落的石塊如算準的一般,嚴密地將通路堵上,不留一絲縫隙。
雨化田嘗試用內力去轟開通路,卻只覺得自己打在了什麼軟綿綿的東西上,半分力氣都使不上。
他聽到風裡刀在那邊嚷嚷著,「我可沒聽說這裡還有機關啊。」
也聽到林子怡喊他名字的聲音。
但他這邊的聲音,卻似乎怎麼樣也傳不過去。
與擔憂的雨化田相比,辛四娘的表情倒輕鬆許多。
她撲了撲身上的灰,語調輕鬆地說:「別費勁了。還是找些其他通路比較好。」
雨化田自然清楚與其在這裡乾耗,還不如去尋個出路找林子怡匯合。
他匆忙走在前面,並未走去多遠,便遇到了彎路。
他思索了片刻,憑著經驗選了一條路,走到盡頭,卻陡然發現這空間豁然開朗。
這裡是一個半露天的祭壇,沙漠里的陽光折射出寒冷的溫度,撒在中央那片形狀詭異的法陣上。
法陣之下有三個台階,台階上彎彎繞繞刻著什麼文字,只是已經發暗發黑,辨不分明。
雨化田正猶自詫異,卻聽到辛四娘突然喚了他一聲,「雨化田。」
他下意識轉頭看去,正好對上辛四娘猩紅的眸子,只覺自己的意識彷彿被人抓住從身體里抽離一般,這副軀體再也不屬於他的。
雨化田表情麻木,眼眸也染上了不顯眼的紅。
他似乎聽到祭壇那邊有人在召喚著他,遲緩地一步一步走上台階,躺倒在法陣中央。
辛四娘也走了過去,蹲在法陣上看了雨化田一眼,不由嘆了口氣,對百里屠蘇說道:「你的焚寂借我一下。」
百里屠蘇不明所以,卻仍是乖乖將焚寂解下,交到辛四娘手中。
辛四娘站起身來,雙手握住劍柄,對已經被她控制了意識的雨化田說道:「不過是痛了點,你忍一忍。」
說罷,她毫不猶豫地將焚寂刺進雨化田的腹部,帶著一股子狠絕。
百里屠蘇睜大了眼,雖然明知辛四娘絕不會毫無緣故便會如此,但還是忍不住問道:「四娘你這是做什麼?」
辛四娘將焚寂擦乾淨,轉手遞給了百里屠蘇,「放心。他如今是怎麼樣也死不了的。只是這劍不刺下去,我與大聖這場戲,也沒法子進行下去了。」
她垂著頭,帶著幾分失落,「都說狐狸狡猾,善於騙人,我也不是沒有說過謊。可我在這事之前,從未對她說過謊。然而此番為了成全她,雖是不願,卻也只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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