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西窗燭
趁著皇后還在乾清宮,錦一想偷一下懶,走回去躺一會兒,可是坤寧宮還沒騰出她的位置來,於是她只能暫時又回到神宮監。
不過她這才剛走,還沒滿一天呢,之前住的屋子就已經堆滿了雜物,本就沒什麼落腳的地方,這下更是連身子都沒法轉了。
她也只是想有一個能躺的地兒,好在炕上還是乾淨的,所以也顧不了那麼多了,脫了鞋爬上去,裹在被子里發獃,順帶再好好消化消化今天發生的各種事。
第一件便是郭貴人的。
其實錦一認識她的時候,是來到這裡的第二年,那時她還不是貴人,不過是個連名字都是主子賜的宮女。
誰曾想到過,一心只想出宮的小宮女有朝一日竟也做了貴人,連帶著性情也大變,把自己困在勾心鬥角中,最後也死在了其中,成了這後宮中的冤魂。
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儘管後來她們斷了來往,和陌生人沒什麼分別,但畢竟當時的情誼是真的,所以雖然錦一難過的大部分原因不是因為她,但總歸還是因為這件事覺得心裡堵得慌。
雖說她不清楚郭貴人的心是不是真的用在了皇帝的身上,但為了能夠能爬到更高的位置上去,她確實花了好一些心思,如今也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都說用心專者怨心深,似乎只有到了這種時候,錦一好像才能隱約體會到這句話中的深意,似乎更多的還有……感同身受?
不過她怎麼會感同身受呢。
越是想得深入,錦一越是覺得有隻手正緊緊攥著她的心,難受地緊。
她一直不喜歡再去回想過去的事,每次遇到和蕭丞有關的問題,也是連想都不想,直接以最快的速度略過,好像不去碰就不會難受似的。
可是,郭貴人這件事就像是一把鎖匙,把她壓在心底最隱秘的情緒都給勾了出來,固執地纏繞在她的周圍,不肯散去,就算她拚命把思緒往其他地方引也迴避不了。
怨心深,怨心深。
大概是因為錦一覺得自己當初的確是真心待他好,就差和他結拜成兄弟了,所以現在才會對他心存怨氣,才會離他遠遠的吧。
說來也實在是可笑,原來一直以來,她都是怨他的,於是故意裝得和其他人一樣,只把他當成高高在上的廠公,想看看他會不會有什麼別的反應。
結果呢,她竟然難得猜中了一次蕭丞的心思,她不去找他,他正好得了清凈,也不來找她了。
一思及此,錦一莫名覺得丟臉,手指腳趾都蜷緊了,不知道當時自己哪裡來的把握,竟然會以為自己於蕭丞而言,至少還會有那麼一點的不同。
以前還不覺得有什麼,現在想起來才發覺,原來她凈做些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的事,怪不得連回想一下都不願意呢。
興許是嫌自己太丟人了,她用棉被死死捂住腦袋,看上去像是要把自己活生生悶死在裡面似的。
「你這兒還是人住的地兒么,也忒亂了點吧。」
突然之間,屋子裡冒出了另一個人的聲音,語氣是毫不掩飾的嫌棄,再配上那副細嗓音,錦一本就有些心煩意亂,這話更是聽得她一肚子火氣,掀開被子,半跪在炕上,沒好氣地回道:「邵公公不請自來,反倒還怪起我的屋子亂來了?」
「喲。」這反應實屬罕見,邵生一面找腳下的路,一面反問道,「你這是吃了火藥么?」
還真是奇了怪了,平日里把她罵得狗血淋頭都沒什麼大反應,依然嬉皮笑臉,怎麼今天還知道頂嘴了。
他好不容易才越過了重重阻礙,站到了錦一的跟前,見她一副沒事人的樣子,並沒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看來「節哀順變」四個字也可以省下了,便晃了晃手中的酒,「我還以為你正躲著被窩裡哭,特意給你拿酒來澆愁呢,看來是白跑了。」
「……」一看見他手中的酒壺,錦一的脊梁骨就軟了一半了,小聲嘟囔道,「我有什麼好哭的。」
「也對。」邵生頗為認同地點點頭,「像薛公公這般木石心腸的人,自然是不會為了任何人落一滴淚的。」
「……」怎麼說了三句話不到就又露出了狐狸尾巴來。
剛才那陣心血來潮的怒氣消了,她又變回了那個很好欺負的錦一,有氣無力地坐著,「你這又是在明嘲暗諷我什麼?」
邵生想了想,他來這兒不是為了教訓她的,於是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我以為你和郭貴人好歹也是舊友一場,她被害得這麼慘,再怎麼著你也應該哭兩下吧。」
這話說得她好像不哭好像就是沒有良心似的,不過錦一自覺問心無愧,所以也沒有解釋什麼,倒是聽出了他話中的玄機,「難不成你是來告訴我犯人是誰么?」
郭貴人死得這麼突然,肯定不會是真的摔了一跤那麼簡單,只是他們這麼快就查出來幕後黑手是誰了?
「要是我知道,現在督主也不必為了這件事忙得連身子都不顧了。」
「……哦。」錦一綳著臉,面無表情,她好不容易才轉移了的注意力,就這樣又被全部拉了回來。
拋出去的話又石沉大海了,不過邵生早就已經習慣她這樣了,得不到回應也沒什麼,反正他就不信她真的就像面上那樣不以為意。
實際上也確實如他所想,雖然錦一立刻用其他亂七八糟的事來塞滿腦袋,但還是不自覺又繞到了他所說的那句話上。
可再怎麼不顧身子,也總不至於能把命都賠了進去吧。
想到事情不會太嚴重,錦一也沒那麼擔心了,盯著邵生手中的酒看了許久,最後還是一把搶了過來,仰著脖子咕嚕咕嚕喝掉了一大半。
入口的酒先是冰涼的,逐漸變得火辣辣,卻還是沒能把哽在喉嚨間的那口鬱氣燒得連灰燼都不剩。
邵生恨她這樣牛飲是暴殄天物,又重新奪了回來,「你這麼喝不是糟蹋了酒么。」
錦一痛快地喝了一回,也不去計較他的小氣。
雖然她不知道酒是不是真的能消愁,但從另一方面來說,確實可以讓人清醒了不少,至少敢一吐為快了。
她長吁了一口氣,嘆道:「唉,你說,在這宮中,有權的沒權的都是一樣身不由己,是不是意味著也不用那麼在乎權力了?」
郭貴人為了能夠成為人上人,爭得頭破血流,可最後還是連自己的命都保護不了,那之前的那些努力又有什麼用,只是為了過幾天當主子的癮么。
可邵生一直都生活中爾虞我詐中,只知道地位低的被地位高的欺,所以他永遠都是在埋著頭使勁往前沖,從來都沒有想過她問的問題,只好循著自己的想法回答著。
「怎麼會一樣。有權的不一定不會挨打,但沒權的只能挨打,這麼一相比較,你應該也明白自己該要什麼了吧。」他語重心長地勸說道,「你不蒸饅頭也得爭口氣啊。」
就像他,自從跟了督主,就從來沒有再被誰欺負過了。
可是他說得倒是輕鬆,事實上又哪裡是這麼一回事,錦一嫌他站著說話不腰疼,回道:「你以為爭氣就和蒸饅頭一樣簡單么。」
「你就是一個死腦筋。」邵生把酒壺往旁邊一擱,那架勢就差把衣袖撩起來了,「有督主在,難道你還怕么?」
「……」說得蕭丞真的會幫她似的。
大概是酒的後勁上來了,錦一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懶得再想了,又把棉被裹在身上,就像是一個圓鼓鼓的包子。
邵生知道她這是在下逐客令了,反正他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正好還等著趕回去呢,於是最後叮囑道:「以後別再在督主身上亂留印子了,別人看到成何體統。」
「……」
錦一裝作沒聽見他的最後一句話,躲在被子里,不知不覺竟然睡著了,醒來時外面已是一片漆黑,不知道是夜裡幾更了。
好像……玩忽職守了,可現在趕去也無濟於事。
她掙扎了一番,還是坐了起來,又看見了那壺邵生忘記帶走的酒,於是把剩下的都喝光了,等酒勁上來后,走了出去,卻不是去往坤寧宮的方向。
入了夜的紫禁城安靜得可怕,長街的盡頭被黑夜吞噬,四野屏息,只聽得見從耳邊刮過的冷風聲,像是惡鬼在怒咆。還好錦一喝酒了壯膽,所以走在其中,心底似乎沒有一點的恐懼。
行了半盞茶的路,她終於抵達了想去的地方,可是又站在台階下猶豫不前。
階上的屋子內沒點蠟,烏黑一片,也不知道是因為主人沒回來還是已經睡了。
思索了一會兒,錦一還是大步走了上去,彎著身子撬門。開鎖的本事她已經練得爐火純青了,普通的鎖根本不在話下,三五下功夫就打開了。
她躡手躡腳地踏了進去,輕輕關上門,再小心翼翼地往暖閣走,結果一看,發現裡面竟然是空的,沒人。
「……」看來是白忙活一場了,虧她還打算一鼓作氣呢。
錦一覺得十分掃興,決定打道回府,可她的步子還沒有挪開就被一股力重重地甩在了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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