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君不知
蕭丞知道她愛使小聰明的毛病又犯了,半斂著眸子覷了她一眼,見她的眼底果然一片清明,哪裡還有一點眼淚的痕迹。
但一反既往的是,他最先生出的竟不是惱意,反而是樂見其成。
不過這話落進錦一的耳里,只會讓她以為他這是在賊喊捉賊,氣得半晌沒有搭理他,剛壓下去的火氣又有竄出來的跡象。
因為她覺得這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既然大家都已經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了,那關係是不是也應該有所改變,為什麼還要總是這樣被他吃豆腐?
可蕭丞倒好,依然隨心所欲,見她不理他,又開始把玩起她的手來了。
「……」錦一隻覺得一口氣堵在了喉嚨間。
看來和他作對,從來都只有她吃癟的份兒。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僵持了一會子,錦一認栽,先敗下陣來,不過仍舊板著一張臉,不願回頭看他,聲音也平得像是一條直線,回道:「奴才豈敢誆廠公。您不是說過么,這是叫兵不厭詐。」
這回換作蕭丞不說話了。
錦一還以為他終於被堵得說不出話來了,覺得自己揚眉吐氣了一小下,稍微轉過頭,拿眼偷瞄他。
誰料他卻毫不愧疚地端坐著,一副清貴內斂的派頭,好似壓根沒有聽見她的話,正低頭仔細瞧著她的手,流光四溢的眼眸被藏在了睫毛后。
見他看得這麼認真,惹得錦一也好奇地低下頭來一探究竟。
都說女子的手如柔荑,可她好像一樣都沾不上邊。雖然小小的一隻,卻糙得像個男人的手。
然而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事兒。畢竟她在這宮中不男不女地活了這麼長時間,而大多時候又都是在幹些粗活,手上自然生了不少的老繭。
只不過最難捱的便是眼下這個季節,手隨時都會被凍得發紅髮青,僵硬得失去知覺。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至少她不長凍瘡,不然光是這一雙手都會把她折磨得夠嗆。
可是……這到底有什麼好看的,不就是一雙再普通不過的手么,比她這更慘的恐怕不計其數吧,蕭丞有必要像看什麼稀奇玩意兒一樣專註么。
錦一心裡直納悶,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在醞釀什麼,於是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卻又被他搶先了一步,握在了手中。明明力氣不大,卻怎麼也掙脫不開。
「……」錦一斜瞪著他。
還當自己是三歲孩子么,連個手都能玩這麼久。
過了片刻,大約是終於察覺到了她的視線,蕭丞緩緩抬起了頭來,直直地望向她。
這個高度,正好能讓錦一對上他的眼睛。烏沉沉的一片,幽深似海,但風平浪靜之下卻彷彿蘊藏了無限危險,看得她的心直往下墜,心想完了,自己好像又把他惹生氣了。
可……可不能夠啊,她只不過是想要抽回自己的手罷了,好像也沒說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吧,犯得著這麼生氣么……
但礙於眼前這情形過於緊張,饒是錦一覺得自己占理,也不敢硬碰硬,只能小聲地替自己的所作所為解釋道:「誰讓你先動手動腳的……」
聽了她這話,蕭丞的眼底終於漾著一點光了,不再像是無底深淵那般駭人了。他「哦」了一聲,眉梢輕揚,好似聽了一個笑話,「難道薛公公還沒習慣么?」
「……」習慣……習慣什麼,習慣被吃豆腐么?這又是什麼歪理!
一時間各種情緒從錦一的臉上閃過,最後定格在了故作鎮定上。她清了清嗓子,正準備說話,可是剛一開口就被另一道急沖沖的聲音打斷了。
門外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而且聽腳步聲,好像離他們也越來越近了。
錦一本就如驚弓之鳥,這突如其來的動靜更是嚇得她差點丟了魂,趕緊朝外面看。
只見紙窗上透過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正匆匆忙忙地往屋子裡跑來,眼見著就要進來了,可蕭丞絲毫沒有要撒手的打算,急得錦一真的快要擠出幾滴眼淚來了,趕忙推了推他,催促道:「鬆鬆鬆手啊!」
他們兩個人湊在一塊兒都湊不成一個完整的男人,要是這副曖昧不清的模樣教人瞧了去,他倒是無所謂,反正也不缺這一兩句詆毀的話,可她日後還怎麼在這宮裡過活啊,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她尚在緊張兮兮地想對策,誰知道這回蕭丞又變得這麼好說話了,突然就放開了她。錦一一個重心不穩,「撲通」一聲落了下去,再在地上多滾了幾圈后才停下來。
「……」摔在這硬邦邦的地上,可比方才在雪地里的時候疼多了,好不容易消褪的酸痛感又席捲重來,看來剛才又是白忙活一場了。
屋外的人還在焦急地叫她的名字,只是這聲音和開門聲一起響起,又一同消失了。
錦一一邊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一邊去看來的人是誰,卻沒想到會是采月。
不過真是不幸中的萬幸,還好她起身起得及時,沒有在最見不得人的時候被撞見。
而采月最先看到的是蕭丞,還以為自己進錯了門,等注意到一旁的錦一后才確信自己沒有走錯地兒。可見她一身狼狽,本想過去扶一把的,又望而卻步。
因為這裡面的情況似乎不太樂觀。
雖然蕭丞的臉上並沒有流露過多的情緒,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他此刻應該是不悅的,於是采月只能趕緊跪在地上磕頭認錯,「奴婢不知廠公在裡面,貿然闖入,還請廠公見諒!」
屋內又陷入了沉默,半天也沒人回答。錦一奇怪地瞅了蕭丞一眼,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說話,卻見他徐徐站了起來,負手踱步到采月的面前,垂著眼睫打量著她。
窗外有稀薄的光灑進來,而屋內狹窄逼仄,他站在正中央,更襯得身姿挺拔,一襲風骨飄然,像是主宰生死的天神。
還在等著他開口的采月仍俯首跪在地上。就算沒有抬頭,也能從余光中瞥見他的身影,知道他正站在自己的跟前,只是遲遲未說話。
就這麼看了一會子,蕭丞忽得嘴角微勾,牽出了風情萬種,眼中卻是冷寂如冰,看得錦一的心一悸,接著便聽見他說道:「聽說你到處託人打聽關於毓麗宮的消息,是么?」
「……」嗯,他什麼時候還關心起這些芝麻大的閑事來了,而且還是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人?
照理說,蕭丞從不會在一個不相干的人的身上白費力氣,可錦一將這兩人來回瞧了個遍,也沒有看出什麼端倪來。
采月的身子微微顫抖,頭埋得更低了,像是害怕到了極點,解釋道:「廠公誤會了,奴婢一進宮便來了坤寧宮,同毓麗宮毫無瓜葛,怎會託人去打聽消息,還請廠公明鑒!」
像是料到了她不會承認,蕭丞也沒有逼問什麼,收回了視線,撫著佛珠,不輕不重地說道:「日子還長,別急著去送死。」
「奴婢……奴婢明白了。」采月死死地咬著嘴唇,低低地回答道。
蕭丞沒有再多說什麼,只看了錦一一眼,便提步離開了。
「……」這個讓她好自為之的眼神又是什麼意思。
待他走後,錦一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采月的身上,又想起了他們剛才的那番對話,變得神色複雜,開始重新審視起眼前這個平日里對自己頗好的宮女。
雖說之前她對采月也並非完全不設防,卻從未真的懷疑過她什麼。可是經過今次這一遭,恐怕以後對她更要多留個心眼了。
而且,這其中一定還有別的事是她不知道的。
如果采月真的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宮女,斷不會引起蕭丞的注意。莫非……是因為她同郭貴人的死有關,所以才會如此費心地打探消息?
胡亂想了一通后,錦一還是沒什麼頭緒,兀自搖了搖頭,見采月還傻傻地跪在地上,還是走過去將她扶了起來,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采月回過神來,向她道了謝,對剛才的事隻字不提,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笑著說道:「這幾天一直不見你人影,還以為你出什麼事了呢,所以過來看看你。」
聞言,錦一也笑了笑,只不過帶著一點自嘲的意味,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說道:「我還能出什麼事。」
「這話可不能這麼說。宮中險惡,誰人又說得清道得明呢,你還是小心為好啊。」
「……嗯,也對。」錦一看了她一眼,贊同地點了點頭,而後問道,「對了,你是聽到什麼風聲了么,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急了?」
采月先是一愣,反應過來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后,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反問道:「難道你也信蕭廠公的話?」
見錦一不說話,她有種百口莫辯的無奈,也有些氣憤,「我不知道蕭廠公為何要那樣說,可我真的就你這麼一個門道,哪兒還有其他可問的人。你若是不相信我,我也不強求什麼。」
說完就轉身往外走,錦一趕緊拉住她,「我就是問問而已,哪有懷疑你,你發火作甚。」
采月轉過身子,眼眶泛紅,確認道:「真的?」
「真的。」錦一重重地點了點頭,「好了好了,彆氣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欺負你了。」
一聽她這話,采月終於破涕為笑,錦一也扯了扯嘴角,跟著笑,心卻沉甸甸的。
在這比天地還大的紫禁城裡,人人都帶著面具生活,誰也不知道自己每天接觸的到底是人還是鬼。
既然如此,那她又為何要以真面目示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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