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半鬼亡魂死未休(5)

第26章 半鬼亡魂死未休(5)

「鍾北營還有些事要忙,你先睡覺。我晚點就回瑤清宮陪你。」槿瑤呆在被窩裡,只露一張巴掌大小的臉,一頭秀髮柔順地散在枕上。

御蒼替她捻好被角,輕輕揉、了、揉白嫩嫩的臉頰,「乖乖的,知道嗎?」

「恩。」槿瑤很聽話地點頭,「你要早點回來,不要累著了。」

「好。」御蒼微笑著,在額頭落下一個晚安吻,看槿瑤乖乖閉上眼,守了好一會才離開。

御蒼剛關門,槿瑤闔上的雙眼便睜開,盯著阮煙羅帳頂許久,才掀開被子,有些猶豫地穿好繡鞋。

她躡手躡腳地溜出門,身上裹著自己偷偷藏下、御蒼的大氅,在夜色中悄無聲息地往冷宮方向去。

往冷宮的長道上種了兩排樹,夜風中張牙舞爪,零星的月光灑在地上,顯得幽冷詭異。槿瑤小心地踩著路,雙手抵住強勁的風,扶著樹榦慢慢踱步。

終於熬到冷宮口,木門古老而陳舊。槿瑤輕輕推開,發出「吱呀」一聲,薄灰被風飄起,暈在空中,將槿瑤嗆得小聲咳嗽。

淡綠的繡鞋徐徐跨進門欄,槿瑤小心地四處張望,面前有兩個女童,梳了羊角髻,繞著桌子輕快地相互打鬧。

冷宮怎麼有孩子?還是這樣鮮活可愛的。槿瑤快步跟上去,就看她們緊緊挨在一起被罰跪。

一個踢了踢身邊人,「你要是扛不住,就趴在我身上睡一會。等會有宮人看,我馬上就叫醒你。」

「好。」另一個聽了,不再硬撐下去。靠在皇妹身上,安心地入睡,嘴角還掛了一抹甜甜的弧度。

「哈。」槿瑤聽見聲響,便迅地回頭。方才的女童正拿著木劍,在院落里相互比劃。一個稍微高一些,一頭如瀑的秀髮,漆黑閃亮;另一個,雙眼透著一股英氣。二人的劍風凌厲,決著許久都難分高低。

突地,那英氣的女童劍端一挑,割斷她一撮秀髮。稍高的女童立刻丟下劍,疼惜地從地上撿起,捧在手心,一遍遍猶嫌不足地撫著,也不管那指著自己的劍鋒。

「則木,你做什麼?不是說好了,打架不削頭髮,鬥毆不扯頭髮,你怎的說話不作數?我從今往後再不理你了。」她捧著自己的秀髮,愛之不足地順著。

英氣的女童撇撇嘴,猶豫一會後,上前幫她一道梳頭髮,邊梳邊試著和好,「前幾天,母皇賞了我大月進貢的膏脂,聽說很是滋養頭髮,我回去讓肖鳴送到你宮裡。」

「好。」長發飄飄的女童揚起一個燦爛的笑臉,「阿木這回可不許再撒謊。」

「……恩。」

院落的牆壁上是密匝匝的爬山虎,風吹過,一浪接著一浪的綠波起伏。上空回蕩著孩童銀鈴般清脆的笑聲。

又一眨眼的功夫,周遭重新變回冷宮的模樣,可破舊的妝奩台卻忽然上了靈動的色彩。長發及腰的少女坐在鏡子前,由身後妹妹拿著梳子,替她打理一頭長發。

浸浴在晨光中,則沁年輕的、像玫瑰一樣嬌嫩的臉龐映在銅鏡里,嘴角掛笑,「阿木,我的頭髮好看嗎?」

「當然好。」則木頓了頓,木梳滑到發尾,神色不變,「母皇最歡喜你這頭長發,摸著像絲緞一樣光滑、柔順。不管是人前還是人後,只要一提起,都讚不絕口。」

「是啊。這還是母皇親自賜婚的皇夫,我雖不喜歡,但也要給則玉添堵。你看,則玉就算再喜歡、再不情願都沒用,只要我一開口,她所有的想法都只能變成打水漂。」則沁的唇角帶一些得意,「阿木,看來太傅說的果真沒錯,只要把權、勢和母皇的信任握在手裡,就能在這夕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什麼都得順著我來。」

「皇夫性格恭謙,賢德有加,定會把你的公主府打理得井井有條。」則木替她整理領子,邊理邊道,「要我看,你們肯定是京中茶館里的下一段佳話,我是真替皇姐感到高興。」

「這些都不重要,若是皇夫不合心意,下堂便是。只要能讓則玉心煩,我什麼事都做。」則沁站起身,拉過則木的手,艷麗的面龐滿是得志后的喜悅,「阿木,你也及笄了。都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也該在京中多走動走動,結交幾位大人家的公子。早日把皇夫的人選訂下,生個女兒。之後有空,我會親自跟母皇提一提,可不能怠慢你。」

「皇姐,今天是你的大婚,怎麼盡在說我。」則木笑著反握住她,「我才剛及笄,過兩年再說。倒是你,得早些讓母皇抱孫女才好。」

「好了,時候不早,我得去迎皇夫入府了。」則沁穿著颯爽戎裝,跨上大紅馬,在則木的注視和十里紅妝中漸行漸遠。

周圍的鑼鼓聲響徹天際,則木嘴角的笑漸漸僵硬,變成單一冷酷的弧度,松在身體兩側的手漸漸握起成拳。

則木年輕時的容顏,沒則沁嬌艷,卻極為英氣。漸漸地,她的眉毛更加修長,眼神逐漸凌厲,顴骨突出。

她站在城樓上,睥睨下方,一排排的士兵有層次地跪下,高聲呼喚著『殿下萬歲』,渾身透出一股凌然於上,傲視天下的氣勢。

「阿木。」槿瑤順著聲音,就看一身宮裝的則沁穿過自己,站到她身邊,「你想好了,是真要與我為敵?」

不等則木說話,則沁就道,「幾個姐妹里,我們自小就感情最好,什麼喜悅、悲傷都會一同分享,再大的難關也能挺過去。若是我一朝登基,一定會給你最大的殊榮,最顯赫的地位,最奢華的府宅,男、寵,財富,無論你要什麼,我都能給你。你又為何苦要與我為敵?」

「因為……」則木終於轉過身看她,「屈居人下始終不如高高在上痛快,自己握在手裡總比受人施捨更好。」

「你看這錦繡河山與遼闊疆域。」則木指向遠方,殘陽如血,艷照天際,飛鳥歸巢,群山巍峨,「我也想站在最高的地方,俯瞰最美的景色。享受萬人俯首稱臣,唯馬首是瞻的擁簇。這些,都不是你能給我的。那麼,我只好自己搶過來。」

「你想要最高處,我們可以並肩站在山頂。」則沁握住她,「阿木,你是真願意,和我兵戎相見嗎?」

「是。」則木停頓半晌,冷冷地甩開她,心尖顫了顫,一陣抽痛,但還是毅然決然地轉過身,「你走吧。」

城樓下傳來一陣陣兵戈劍響,伴著一片片廝殺,血流漂杵,屍橫遍野,槿瑤害怕地縮了縮,抬頭遙望遠方。槿雲和則木並肩站在高處,冷冷地目睹這殘、暴的殺伐。

那是一場鏖戰後的兵敗如山倒,則沁被士兵捆住雙手,嘴裡塞著麻布,按到則木面前。

「送則沁公主回她的寢宮,好生照顧著。」則木冷冷下達命令。

士兵拽著嘴裡「嗚嗚」,不斷想說話的則沁,死死拖出了御書房。

「母親,噢不……現在應該改口叫母皇了。」槿雲笑了笑,「母皇,照著您當初答應兒臣的,兒臣是否能自由處置則沁姑姑?」

「可以。」則木應允,這是她最得力的長女,在皇位之爭中,替她打贏了不少戰績,收復了不少失地,「但只一點,不能傷到她性命。」

「兒臣遵旨,請母皇放心。」

槿雲離開御書房,隨口吩咐身邊的侍從,格外輕鬆愉悅,「東西都帶好了?現在,我們一起去看望則沁公主。」

「是,殿下。」侍從將一個黑色布包呈給她,「就在這裡。」

「好。」槿雲接過,往前一扔。扔到滿面蒼白的則沁跟前,「姑姑喜歡琥落郡主,如今樹倒猢猻散,這長夜漫漫,都沒個知心人陪著。做侄女的心細,就將琥落郡主的頭顱帶來給您,這樣您才不會孤單。」

則沁狠狠地盯著她,嬌艷的面龐印了一個黑指印,「若不是則木卑鄙,眼下跪在這地板上的就是你夕槿雲。」

「呵呵。」槿雲笑著掐起她的下巴,「可惜啊,姑姑,不管過程怎樣,贏的都還是我們。」說著,她慢慢揚起詭異的笑容,湊到則沁耳邊,「侄女讀書的時候,聽過一些後宮野史,皇正君將爭寵失敗側君做成人彘,或者浸在酒里,管那叫『骨醉』。」

「你……你是想?」則沁反應過來,一身身的冷汗不斷地出,「再怎樣,本宮都是你母親的親妹妹,則木是不會讓你傷我性命的,你若是肆意妄為,則木不會放過你。」

「會不會放過,只要試一試就知道了。」槿雲斂起笑容,沖身邊的侍從遞去一個陰狠的眼神,「動手。」

槿瑤眼裡只剩一片血光,暈染了所有視線。則沁的哀嚎刺痛了她的神經,她漸漸覺得暈眩,昏倒在冰冷的地板。

外頭有雨聲淅瀝,打在磚瓦屋檐上,清脆作響。御蒼和面前的則沁公主對視著,她緩緩綻開一個笑,要是放在最年輕的歲月,該是如何艷壓群芳,顛倒眾生,「你找我,是為了小五?」

「是。」御蒼手裡出現紅纓槍,指著面前的則沁公主,「留著你,早晚會害到她。」

「本宮年輕的時候,最喜歡俊美的少年,府上的男、寵幾個院落都放不下。說到底,這人世間沒什麼感情是真的,親情好,愛情罷,唯有權、勢和地、位,才能屹立不倒。」則沁有些語無倫次,「感情……太廉價了。說到底,你喜歡小五,不是看上她能給你帶來的皇室尊榮,一個向上爬的契機?」

「這些和你沒關係。」御蒼提、槍、刺、去。

則沁閃躲開,淡淡道,「你難道不知,小五傻乎乎地跑到我的幻境里,就要進入我替她造的夢裡嗎?」

御蒼神情一變,則沁趁機襲來,卻被他輕巧的閃過,那槍往背後狠狠打去,一陣烈火閃過,則沁痛得高聲嘶吼,摔倒在地上。

「她在哪?」御蒼用槍頂住她的脖子,烈火燒在槍尖。

則沁渾然無覺,只笑了笑,風情萬種,「在夢裡。」

那片紅始終褪不去,槿瑤再睜開眼,就看到火紅的帳頂,她拉開落賬外頭火紅的龍鳳呈祥蠟燭燃盡深夜。御蒼咬著她的脖子,低沉道,「終於醒了?這麼嬌,一會就暈過去。」

「御蒼……?」槿瑤抓著他的肩膀,難受道,「我們休息好不好。」

「不好。」御蒼笑著,重新拉上紗帳。

……

槿瑤坐在桌前,肚子像座小山丘,正由侍女盯著,一勺一勺地喝發苦的安胎藥。

喝了小半碗,竹安風風火火地跑進來,險些摔上一跤,槿瑤忙趁此擱下藥碗,問,「什麼事這麼急,你看你,跟追魂一樣。」

「殿下,是好事。」竹安興奮道,「宮裡傳來消息,說將軍大獲全勝,正在回朝的路上,陛下還在想,要賞將軍什麼好。」

「真的嗎?」槿瑤激動地起身,可因肚子太大,險些沒站住,抖了抖,竹安急忙扶住她,「殿下,您有著身孕,得當心點。」

「我只是激動過頭了。」槿瑤歡喜道,「御蒼什麼時候能回來?」

「最快明日,慢些兩、三日就能到京中。」竹安答道。

「這麼久……」槿瑤沮喪地站在門框邊,一手扶著腰,一手撫著肚子。

她盼星星盼月亮,足足盼了二日,御蒼才回來,可一到京城,歇都沒歇,就進宮跟女皇彙報,眼下都是深夜了,「皇長姐還在同他說話嗎?都過了整整一日,御蒼趕路辛苦,肯定還沒歇過,身體會不會吃不消?」

「殿下寬心。」竹安拿來了披風,替她穿上,寬慰道,「陛下在宮裡替將軍設宴,考慮到殿下月份大,身子挪動不便,才沒讓殿下進宮,免得傷著肚子里的小姐。」

「是嗎?」槿瑤摸著肚子,隱隱覺得不安。

「自然是。」竹安守在她身邊,「將軍此番功勛卓越,想是封侯進爵,皆有可能。殿下快要臨盆,那些鬧騰的地方還是少去,萬一不留神,碰著了、傷著了,受苦的還是殿下。」

槿瑤依舊是愁眉苦臉、悶悶不樂的模樣,竹安扶她進屋,伺候梳洗,「夜深露重,殿下別著涼了。奴婢伺候您早些休息。」

槿瑤躺到床上,肚子沉甸甸的難受,她望著帳頂,心裡像被人挖去了一大塊。

次日,女皇派人給公主府傳話,說英武侯在慶功宴上多喝了幾杯,陛下就讓他歇在宮裡。今早和弋南營的玉桐將軍一道去了鍾北營。

「竹安,你讓人帶個話給御蒼,問他什麼時候回來?」槿瑤飯都用不香了,吃了兩口就擱下筷子。

「殿下寬心,將軍剛做了侯爺,事務繁忙也是情理之中。」竹安舀了碗湯,放到她手邊,「殿下不吃飯,又整日愁眉苦臉的,生出來的小姐也得瘦瘦小小,這樣可不行。」

「可是……他以往回來,做的第一件事都是來府接我,然後一道赴宴。」槿瑤委屈地數著飯米粒,御蒼回來都二日了,平日就算再忙,也會讓侍從傳消息給她,囑咐長長的一串,如今什麼都沒……

「將軍現在和以往不同。」竹安接著開導她,「將軍如今當了侯爺,新舊交替,處理的事自然比過去更多。殿下不能用以往的經驗來判斷現在,倒不如好好吃飯,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大姑娘。」

槿瑤又夾起一筷子菜,味同嚼蠟。吃了小半碗就繼續擱下,吩咐道,「你差人進宮,給侯爺傳個話。」

御蒼回府時,槿瑤剛生了一個女孩,她虛弱地靠在枕頭上,有氣無力地看著御蒼從穩婆的手裡接過孩子。

「御蒼……」槿瑤連抽氣都是痛的,想發聲卻發不出。

不過御蒼耳力好,聽她叫自己,便抱著孩子坐到了床邊。沙場磨礪了他的眉眼、輪廓,死生交替讓他的神色冷淡,彷彿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霜。

御蒼當她想看孩子,就把孩子抱給她。

自己剛生出來的小東西,皺巴巴的一張小臉,皮膚紅紅的,睡得正熟。可槿瑤的心思根本不在孩子身上,她看著陌生的御蒼,小聲問,「你……去哪了?為什麼現在才來?」

「軍、營的事太多,抽不出時間。」御蒼把孩子遞給乳母,說著就要起身離開。槿瑤連忙抓住他的手腕,面上沒有一絲血色,「你又要走了?」

「我還有很多事需要處理。」御蒼將自己的手貼在她蒼白髮顫的手指上,輕輕一撥,就撥開了,「你好好休息,下個月的滿月宴還需要你操持。」

槿瑤望著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門口,彷彿失去了什麼,好像這一失去,就是永遠。

可她為什麼失去?他又為什麼離開?這麼果斷和決絕。

最後,她在小郡主的滿月宴上知道了。噢,對,皇長姐封她的孩子做郡主了,說是表彰英武侯在戰場上卓越的功勛。

作為眼下京中炙手可熱的人物,御蒼長女的滿月宴規模極為盛大。賓客絡繹,往來不絕。因為坐月子,槿瑤沒辦法走動,而御蒼當真一次不來看她。

這還是她們一個月來,第一次見面。二人坐在主座,看下頭的歌舞雜耍,聽不斷的奉承迎合。

御蒼愛答不理,槿瑤撐著笑,應付許久,直到身子有些不適,才讓竹安扶著,去內室歇息。

她們不過從花園繞回去,就聽賞月閑逛的貴人,小姐閑扯。

「哎,你們猜猜,眼下這五公主府到底是誰在當家?」

「那還用猜,自然是侯爺。」答話的聲音清脆,槿瑤在樹后停下,偷偷聽著。

「侯爺雖得陛下信任,可五公主到底出身皇室,是陛下的親妹妹。我看啊,還是五公主。」

「你瞧你,就是眼神不好。」這次說話的是另一個聲音,「當今陛下任人唯賢,五公主不會武功,上不了疆場殺不了敵寇,不過就是運氣好些,生在了皇室。相比之下,還是侯爺更得陛下倚仗。你是不知道啊……」

她說著聲音就輕了下來,「侯爺的慶功宴結束后,一直沒回五公主府。陛下送了十幾個美人給他,還另闢出一塊地方,修建侯府。你沒看今天滿月宴上,侯爺連半個字都不同公主說?這貌合神離,怕是心早就不在這兒了。」

竹安聽不下去了,想拉著槿瑤離開,卻被她止住了。

「說起那美人,這還是我讓正夫挑的,個個都是姿容嬌艷,冰肌玉膚,最合侯爺的喜好。五公主雖生得好,但到底生了孩子,身材走形,樣貌也不如往日出眾,皮膚皺巴巴的,自然留不住侯爺。」

槿瑤下意識地伸出五指,撫上自己的臉頰,又想起因生孩子鬆弛的肚皮,醜陋的妊娠紋,難受地咬著唇,「其實,要我看未必。侯爺不是夕國人,他那都是以男為尊。於他來說,嫁給女人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忍受的。只不過為了能進入皇室,奪得陛下信任,忍辱負重許久。如今功成名就,自然不願面對公主。」

死死抓著手裡的娟帕,好像下一瞬就要撕裂。槿瑤渾身難受,聽另個人接著說,「是啊。我聽說,好些要討好侯爺的人四處物色,不時往侯府送美人。侯爺倘若呆在公主府,就只能守著公主一人。換成我,我也不想回去。」

槿瑤捂住耳朵,聽她們一句接著一句,大腦疼得彷彿要裂開。

恍恍惚惚,她好像聽見竹安焦急的叫聲,四周雜亂的腳步,接著漸漸陷入昏迷,沒了知覺。

英武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鎮靜自若地扳著白玉戒指。身邊有舞姬坐到他身邊,捧來金樽美酒和玉盤珍饈。

他笑了笑,接過金樽,剛準備飲下。

突地,賓客間一陣喧囂。英武侯順著聲源望去,片刻愕然,手中的酒盞落在地上,發出清脆聲響,昂貴的美酒濺開。

睡夢中,槿瑤身上的冷汗一陣陣地冒出,竹安換了幾次冷帕子,可太醫還沒來。

「他愛的是權勢,你不過是他王座下的一塊墊腳石。」則沁的聲音像鬼魅一樣環繞,一遍又一遍,鍥而不捨地響起。槿瑤痛苦地抱著頭,發出斷斷續續痛苦的呻、吟。

竹安背後的冷汗一陣陣地流,可除了替槿瑤捂好扔開的被子,不斷擦去從額頭滑下的的汗珠,只能幹哭著急,「太醫呢?太醫怎麼還不來?」

「來了,太醫來了……」太醫院院正剛給女皇請好平安脈,半步沒歇,就被英武侯提溜著給五公主治病。心裡忍不住腹誹,這麼關心殿下,怎麼還在外收了一個又一個美妾,鬧成這樣又是何必。

院正戰戰兢兢地診了脈,心裡忐忑不已,身邊的竹安看他沉默,心裡愈發害怕,忙抓住他的手臂,急急道,「大人,殿下到底怎麼了?可會有大礙?」

「我先給殿下開些安神葯。」院正行醫數十年,眼下看,五公主只是情緒波動過於激烈,像是傷心過度,夢魘不斷,可似乎又不僅僅是這樣。

他執筆,顫顫抖抖地寫下那人交給他的藥方,自己都沒信心。覺得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一不小心就掉了。

竹安不疑有他,立刻遣人抓來煎藥。

這會,突然有個侍女急匆匆地跑進來,喘著氣說,「竹安姐姐,外頭不好了。英武侯……外頭有兩個英武侯……還打起來了。」

「兩個英武侯?」竹安頓時一個頭兩個大。屋裡,公主痛苦地攥緊被角,指節泛白。屋外,兩個皇夫打起來了。

煎藥的侍女端著熱騰騰的葯進來,竹安一想,覺得還是公主重要。外頭的皇夫就隨他們折騰,這樣對殿下,兩個都折騰死了才好。想想就晦氣,公主怎麼就攤上這樣的臭事。

思及至此,竹安坐到床頭,扶起滿頭大汗的槿瑤,剛準備接過葯碗。卻被一隻骨節分明,修長有力的手中途截去。

御蒼仗著力道大,一屁股擠開竹安,自己無恥地坐了下來。

他左手托著碗,右手抓住槿瑤的左手,一團淡綠的光環將她溫柔包裹。

竹安以為他對槿瑤不利,當即要把他扯開。可看槿瑤逐漸鎮定下,不再一個勁地冷顫,也就守在一邊,默不作聲。

槿瑤甫一轉醒,竹安就激動地靠過去,拉著槿瑤的手,哭著道,「殿下,您可嚇死奴婢了。好端端……就突然暈了……還好您沒事。」

御蒼被她吵吵嚷嚷弄得心煩,當即一個眼刀殺過去。竹安被他的氣勢所迫,想公主才剛醒,得好好靜養,這才不說話。

「乖,吃藥了。」

槿瑤一聽御蒼的聲音,立刻別過頭,看著他,腦海里就不斷迴響方才的話,難受得她一陣陣疼,「你出去,我不要見你。你走,你給我走。」

「公主。」御蒼將葯放到一邊,傾身過去摟住她。槿瑤卻突然來了力,掙扎得格外厲害。一旁的竹安是堅定不移地向著主子,立刻上前來拉御蒼,自己拉還不算,把一屋子的侍女都喚過來。

「不是這樣的。」大灰狼按住胡亂蹬腿的兔子,長臂一甩,身後的侍女齊刷刷地倒在地上。竹安繼續爬起來。御蒼直接畫了個簡答法陣,把她隔離在外,任她怎麼叫喊都沒用。

「那不是我。」御蒼硬是把她扭過來,嚴肅道,「我來接你回家。」

語畢,槿瑤就像聽見什麼怪談,用詭異的眼神看著他,眼角眉梢都是不信。

御蒼沒心思管這些,耐心地吹著勺子里黑乎乎、黏膩膩的葯,輕聲道,「把葯喝了,我們馬上就能回家,好不好?」

他把勺子伸到槿瑤嘴邊,槿瑤忍耐地抿起唇,突地升起手掌,趁御蒼不留神,將葯碗掀翻在地。「滾出去。」槿瑤指著大門,美目怒瞪,歇斯底里地吼著,「滾出去,給我滾出去。」

「什麼家?你不是有了新侯府,美妾多得和天上的星星一樣。我生小郡主的時候,你還在跟她們廝、混在一道,是不是?連皇長姐都向著你,就把我蒙在鼓裡。」明明死死忍著,可眼裡的淚珠就是一個勁地往下掉,槿瑤用力抹了抹,「你走,你走啊。我明天就上書跟你和離,反正該有的權、勢,榮耀、地位,你一個不落全都有了……你還呆在這做什麼?」

御蒼默默聽她罵完,也不辯駁,轉過身就走。

他走了,槿瑤抓著被子,哭得更厲害。

原來,過往的疼愛,捧在手心無微不至的呵護都是一場場處心積慮的陰謀。她如今只是一個棄子,失去了價值,隨便就能踢開,沒什麼留戀。

槿瑤哭得傷心,竹安心急如火燎。可御蒼走時,並未解去法陣,她只能呆在外頭,跺著腳,看公主像鬆動崩塌的房屋,在風雨中飄搖許久,終於在頃刻間倒下。

不知道哭了多少時候,嗓子都啞了。耳邊又是熟悉的聲音,「把葯喝了。」

槿瑤慌忙擦掉淚水,倉皇地抬頭,難以置信。御蒼端著葯碗,走到床邊,又重複了一遍,「把葯喝了。」

「不喝。」槿瑤拒絕得乾脆利落,說著就揚手,要把這碗也掀翻。只是御蒼有了防備,輕易地躲開。

他單手捉住槿瑤亂動的雙手,輕易地箍住,令她動彈不得。

「對不起。」御蒼抱歉地坐在她身邊,自己仰頭將葯喝了,隨後掐著槿瑤的下頜,硬是吻了上去。

「嗚嗚嗚……」槿瑤被死死按住後腦勺,怎麼都掙脫不開。他制住她胡亂折騰的小舌,硬是把葯全灌進去,不許漏出半滴。

看她苦得皺起眉,御蒼又如法炮製,總算把一碗葯喂進去。

他一鬆開,槿瑤就捂著胸口,不停地咳嗽。御蒼充滿歉意地摟著她,幫她拍後背順氣,「對不起,我不該這樣。等出去后,再跟你解釋。」

槿瑤咳著,下腹隱隱傳來疼痛。她纖細勻稱的手指抓住御蒼肩上的衣服,痛苦地睜大雙眼,「你給我……給我吃了什麼?」

鮮血順著嘴角往下流,劃過潔白的面頰,滴在錦被上,開出一朵朵妖艷異常的紅花。

「忍一忍,馬上就不疼了。」御蒼比她更難受,抓著她冰涼的手,不斷搓著。而槿瑤早已痛得再說不出話,血色染紅了御蒼胸前的衣裳。

他抱著顫抖不已的槿瑤,一遍接著一遍地念叨,嘮嘮叨叨像一個小老太婆。

可她真的很痛,五臟六腑都狠狠攪在一起,有一隻手正用力地扭著,血決堤一樣湧出。

御蒼瞬間失去神志,好像有一幅幅的畫面閃過,心裡從未有過的慌亂無措。

槿瑤痛苦地抓住他的手掌,另一隻滿是鮮血的手緩緩撫上他的臉頰。因為疼痛,她的聲音很輕,又斷斷續續連不成整句,沒有氣力,「你……騙我……騙我。為什麼……愛……」

說著說著,槿瑤的睫毛漸漸垂下,手滑落到他胸、前,再不動了。

御蒼抱著她,雙眼驟然失去對焦。

突然發出痛苦的嘶吼,像喪失伴侶的孤狼。他害怕地擦她嘴角的血,滿手的鮮血,把一向得體的自己弄得一身狼狽。眼裡儘是迷惘和無助。

這樣的感覺,明明那麼陌生,卻那麼熟悉。好像他也有過這樣撕心裂肺的經歷。周遭的一切受到波及,從屋檐欄杆到桌椅妝台,都傾倒在地。

接著是一片地動山搖,四處奔跑的人流。

槿瑤懸在黑暗的虛空中漂浮,慢慢停下時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血跡不見了,卻變小了。她驚恐地在水邊打量自己,發現倒映出一個女童,和自己還有幾分相像。

不及細思,身後就傳來大力的推搡,「撲通」一聲,槿瑤摔進了面前的池塘。

她感受到一陣溫柔的包裹,周圍是一圈柔光,她站在裡面,看池塘里游過的錦鯉。一隻橙紅色的錦鯉用嘴戳她的光圈,吐出一個個圓圓的水泡。

槿瑤好奇地伸出手,想摸那隻肥嘟嘟的錦鯉。可身邊有一雙大手抱住她的腰,她被跳進池子的宮人抱上岸。

岸上,宮女侍從跪了一地,還是王爺的母皇關心地把她抱起,著急地問她是哪裡傷了。卻看槿瑤身上干整如初,連水珠都沒。

那些時候,槿瑤還是則木最喜愛的小女兒。不管去哪,都愛帶著她。

這樣粉雕玉琢的小人兒,很招長輩歡喜。無論是她的祖母,當時的女皇,還是則玉姑姑,則沁姑姑,琥落郡主,都喜歡抱她。

那年宴飲,端王則玉逼宮。宮中流箭四竄,則木和則沁帶著軍隊,從兩側清理叛軍。女皇坐在王座上,巋然不動。

槿瑤跑到她的王座邊,女皇見了,和藹地把她抱在身上,輕聲安慰,「小五不怕,母親和姑姑馬上就把人趕跑了。」

「恩……」年幼的槿瑤懵懂地點頭,她不知大人們在做什麼,伸手想去拿桌上的糕點。

祖母寵溺地笑了,軟糯糯得孫女拿著糰子小口小口地吃著,還甜甜地露出笑容,「皇祖母也吃。」

「皇祖母……」

「陛下小心!」女皇話未說完,一支冷箭劃破空氣,直直射、向王座。槿瑤剛吃完手裡的點心,又轉身去拿別的。

「小五。」女皇跑下王座,想將她抱走。那箭就要射、到她。

可頃刻間,槿瑤周身出現一團光圈,那支利箭化為一地齏粉。渾然不知的小皇孫拿起一盤荷花酥,軟軟地問女皇,「皇祖母,小五最喜歡這個了。你也吃。」

「皇祖母不餓,都給小五。」女皇劫后余驚,看槿瑤慢慢吃著,還是七上八下。

她毫無憂慮地過著日子,因討祖母喜愛,則木經常帶她去皇清宮問安。最後一次去皇清宮時,祖母病得很重。

她讓侍女端點心給槿瑤吃,拖著蒼老的聲線,對則木和則沁道,「你二人都有意帝位,我夕國曆來尊武,你們今日就在這比試一場,誰先奪了對方發冠,就算是誰贏了,朕馬上下旨立誰做儲君。」

槿瑤吃著點心,看則木和則沁在院落中比試,迷迷糊糊地問女皇,「皇祖母,母親和則沁姑姑在做什麼呢?」

「她們……在玩遊戲。」女皇用帕子擦去她嘴角的碎屑,慈愛道。

「什麼遊戲?小五也想玩。」槿瑤眨巴著水汪汪的眼,好奇道。

「不行。小五不能學她們,這個遊戲壞人心……小五永遠也不要玩。」女皇摸著她的髮髻,柔聲道,「永遠……都不要玩。」

則沁使勁一掌,則木重重摔到地上,槿瑤慌忙要跳下去扶則木,「母親……」

女皇攔住她,站在則木身邊,神色不變,「放心……則沁姑姑不會傷著你母親的,她們只是在做遊戲。馬上就結束了……終於要結束了。」

則沁的劍端抵住則木,她笑得張狂而嬌媚,「看來,這帝位註定是我的。」

語音剛落,劍鋒一轉,就要割去則木的發冠。則木一咬牙,掌風一凌,槿瑤被裹挾著到她面前。

她單手抓住槿瑤,在女皇的驚呼中舉起,迎著刺、來的寶劍。

武者之為武者,這樣的行為歷來為人不齒。則沁也沒料到,則木會把槿瑤擋在自己面前,劍光一轉,繞過槿瑤,去挑則木的發冠。

則木邊站起身,不顧槿瑤的哭喊,拿她擋住這迎面一劍。

槿瑤周身凝起光圈,劍劈上去,瞬間碎成兩瓣,則沁被巨大的衝擊震倒在地。趁著這個機會,則木扔下槿瑤,快步追上前,割去則沁的發冠。

之後,則沁不服這個結果,起兵爭鬥也是后話了。

槿瑤迷迷糊糊的,被猛地推到在地,面前的人穿著宮中侍從的衣服。他們笑得恐怖,槿瑤一點點往後縮,「你們做什麼……別過來。」

「五公主,這個月的月俸只有這麼點,還不夠大夥買酒喝的。」為首的侍女掂了掂手裡的銀袋,嫌厭道,「這樣,就麻煩殿下替我們把活幹了,這屋子裡裡外外都打掃乾淨。要是不幹凈,呵呵……」

她笑得陰森,槿瑤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破破爛爛的宮裝。

聽說人死之前,是會把活著時候的經歷一遍遍回放。

槿瑤又回到飽受欺、凌的那段歲月,被宮人當奴婢一樣使喚。母皇不想見她,放著她自身自滅。

直到皇長姐伸出援手,她才過上稍微舒服的日子。

後來去了聖山,遇見了御蒼。槿瑤覺得,這大概是她能記事後最開心的一段時光。被人捧在手心裡,如珠似寶地疼愛,能包容她所有的小脾氣和小性子,不管發生什麼,都守在她身邊……

槿瑤想,明明是那麼短暫的一段日子,卻有那麼多想要記住的。

他們從高聳的塔頂飛落,看萬家燈火,盛世煙花。她好像,從沒這麼開心過。

而煙花凋謝后,一切又重新陷入死寂。

...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撿來的忠犬黑化了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撿來的忠犬黑化了
上一章下一章

第26章 半鬼亡魂死未休(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