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大結局

第164章 大結局

未央宮中暗香浮動,暗沉的燈火交映,將我的影子長長拉扯。燭光搖搖曳曳,似乎搖曳到我心裡,把我的思緒來回揉搓。

朝堂之上,哥哥和弟弟把持朝政。後宮之中,我亦是無人可撼動的皇后。蕭琰縱看不慣,卻也無力一舉將我們拔出。但無論他是否真的決意,方由的事情一出,周氏必然盡喪人心,元氣大傷。

殿內的蠟燭燃盡,燈火掙扎一下,終究熄滅。我摸了摸那尚有餘溫的青銅燈樹,暗暗下定了決心。

當年我種下的因,讓陳玉華無意中推測出方由的真實身份,繼而被李輕菡得知。這一切都是我的罪責,我不能牽連周氏、方氏兩族,便要釜底抽薪,永遠掩埋這個秘密。

清早陽光微暖,我悉心備下了早點,遣金仁去請蕭琰來用早膳。金仁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我道:「娘娘不是已經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了,為何還要請皇上過來?」

我親手煮了水,沏了一壺老君眉,道:「為讓皇上不起疑心,本宮總要做出好奇的樣子。」茶香四溢,白霧裊裊,我輕聲問,「昨夜本宮讓你弄的東西,你可弄好了?」

金仁低聲道:「娘娘放心,已準備好了。」

我「嗯」了一聲,道:「一會兒皇上過來,你們可以去清陽宮準備了。」

自鴻熙十三年回到他身邊,我從未這般主動過。蕭琰頗感意外,但還是在下朝之後來到了未央宮。

彼時我隨意挽著一個髮髻,一根羊脂玉簪斜斜簪入,餘一縷青絲自耳後散至胸前。衣裳也是用心挑過的,桃花雲霧煙羅衫配一條碎花翠紗露水百合裙,外罩一件銀色的雲紋縐紗袍,家常的有如富貴人家的普通婦人。

其實我早已不適合這樣的裝扮,年歲愈大心境愈老,終只合華服濃妝妝點。

我見他來了,連忙屈膝問安。他略有遲疑,片刻後上前扶起我,道:「皇后今日怎麼想起來請朕過來用膳?」

我盈盈笑道:「臣妾是皇上的妻子,為皇上準備早膳不是應該的么?」

他輕輕打量我兩眼,道:「你這身衣服……朕記得那年清早,你也是穿著這樣的衣服陪朕用膳。」

心底稍微有些感動,他說的那一天是鴻熙三年八月十六。那一天我同他良心相許,真心把他當做丈夫來愛重,故而衣飾家常。如今重拾舊裝,心意卻從從前截然不同。

我低頭自審,自嘲之意悄悄劃過嘴角。但再度抬頭時,卻笑得恬靜:「皇上還記得。」

他淡淡一笑:「當然,朕忘不了。」

我拿了筷子,從籠屜里夾了一隻水晶蝦餃與他道:「今早的早點都是臣妾親手做的,雖然手藝比不上尚宮局的膳娘,但卻是臣妾一片心意,還請皇上不要嫌棄。」

他咬了一口,稍稍回味后道:「這蝦餃做的不錯,皇后並非時常下廚之人,今日能做出這般味道,想來練了許久吧。」

身邊機靈的宮女聞言忙道:「回皇上,娘娘昨晚熬了一.夜,一道蝦餃做了五六次。」

我連忙呵斥她:「皇上面前不許多嘴。」

「無妨,」他溫和道,又看向我,目光中多了幾分探究之意,「雖然心意難得,但是未免稍顯刻意。皇后,你從來不是這樣虛偽的人,到底在做什麼?」

我聞言連忙起身,斂衣跪下:「皇上恕罪,臣妾只是想謝謝皇上。」

他稍有不解,凝眉問道:「謝朕?」

我神色動容,認真地看著他道:「是,昨日聽說皇上賜了王妃一壺酒,宮中賜酒要麼是賞,要麼就是……然而一直到昨日傍晚,都未聽說王妃有異,臣妾感激皇上留王妃一條命。」

蕭琰聽了這事,不免臉色稍黯,淡淡道:「這也奇了,王妃好端端的沒有觸犯王法,皇後為何擔心朕會有賜死她的心思?」

我眼波一轉,輕輕說道:「當日李昭容誣衊王妃清譽,皇上為了皇家顏面寧枉勿縱也是尋常。但是皇上沒有,故而臣妾深深感激。」

「你不必感激,暄化王如今舉足輕重,你們周氏一族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他神色不愈,冷笑地看著我,「皇后不也一直因此而深深自負,認為朕不敢動你們么?」

我聞言連忙頓首,懇切說道:「臣妾不敢,這天下還是皇上的,臣妾母族榮光皆是皇上所賜。若是有朝一日皇上要收回,也是應當的。」

他靜默良久,我伏在地上一動不動。末了,他輕輕一嘆:「罷了,你起來說話吧。」

我起身,親手盛了一碗粥端給他,笑道:「皇上嘗嘗這紅棗玫瑰黑米粥,足足在火上煨了三個時辰,才熬成這般香甜軟糯,最是健脾益氣,補血安神。」

他淺嘗,客氣地一笑:「確實不錯,皇后辛苦了。」

我看著他笑得溫婉:「皇上若是喜歡,臣妾可以天天做。」

今日我如此熱情,他不免有些彆扭,便道:「不必了,朕可做不到天天讓皇后感激,肯費心操勞一頓早膳。」

我充耳不聞他的拒絕,仍然溫婉謙卑:「皇上已經讓臣妾很感動了,那天晚上皇上曾說想和臣妾談談,如今臣妾忽然覺得,已經沒有談的必要。」

他聽了這話不覺起了好奇心,疑道:「為何?」

「因為臣妾想通了。」我鼻子一酸,水霧瞬間蒙上雙眼,就連近在咫尺的他也看不清。我道:「過去臣妾因為楚王妃之事耿耿於懷,實在太過任性,白白蹉跎了這麼些年。從昨晚至今臣妾一直在想,既然楚王妃早已自食惡果,臣妾何必再心存芥蒂。自己不能解脫一直自苦,也數次辜負皇上的心意。」

他凝眉喃喃:「你是因為楚王妃……」

我不覺垂淚,不動聲色打斷他:「不然呢,當年臣妾怨懟皇上口出狂言,恰好被皇上聽到。皇上自那日起便不再踏足未央宮,臣妾徹底變成了名存實亡的皇后。再後來天下分崩,臣妾又因皇上撤離遺忘臣妾而傷心,故而重逢之後,多有怨舉。」

我低著頭,任由眼中的淚水如珠子般滑落,哽咽道:「方才皇上遲遲不來,臣妾以為皇上不肯來了。也是那時臣妾才感受到,原來如果皇上真的對臣妾不理不睬,臣妾心底會有多麼失落。」

衣物遮擋的手臂已經密密麻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般做作,自己都覺得噁心。

然而蕭然並不覺得,反而有了幾分不知所措,連忙拿著帕子給我拭淚,道:「皇后,你別哭。」

我仍舊止不住,他一把把我攬入懷中。我搭在他的肩窩處輕輕啜泣,聽他說道:「當年你妹妹之事是朕一時糊塗,後來也後悔萬分唯恐你傷心,是朕不對。至於西撤劍南,其實朕吩咐親兵去接你,可是營帳錯亂一時尋不見你,事態又緊急,朕不得已才帶著母后先走一步。」

我吸了吸鼻子,泣不成聲:「皇上……」

他安撫地拍拍我的背,聲音柔軟而放鬆:「還好,你安然無恙。」

待我止了哭,方才送他懷中掙脫,低聲道:「臣妾知道皇上這些年一直心有疑慮,懷疑臣妾清白。可是皇上細想,太子他們一直在臣妾身邊,臣妾要照顧孩子,魏侯要統帥兵馬,我們根本無暇相見。」眼睛一酸,我道,「皇上若要再起疑,臣妾真不知該如何自證清白了。」

他以為我又要哭,連忙說:「朕知道,朕不會再懷疑你了。」說至此處,他似有感慨,再度擁我入懷,「自大婚以來,朕從沒喜歡別人像喜歡你一般。皇后,你是朕唯一的妻子,我們合該生同衾,死同穴。彼此之間坦誠相待,互不辜負。」

如此柔情相待,他自然萬般不舍。我勸他國事要緊,並答允他晚上去陪他,他方才戀戀不捨地離開。

蕭琰離開不久,金仁便回來了。我在殿中焚了濃郁的沉水香,才把蕭炎身上的龍涎氣味沖淡。我問他道:「清陽宮那邊安排好了么?」

金仁滿面堆笑:「早已妥當,奴才說皇上今日去未央宮用早膳,清陽宮那些奴才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么。再說也不過送去些胭脂香料、寢衣被褥,他們象徵性檢查檢查就算了事。」

我睨他一眼:「這些東西,用好了也是殺人利器。今晚你隨本宮過去,多帶些靠得住的人,知道么?」

他這次到沒有再嬉皮笑臉,反而嚴肅起來:「奴才明白,奴才跟著娘娘豁出去搏命,自然萬事小心謹慎。」

天色剛剛暗沉,我便帶著親手煲的燕窩蓮子羹到了清陽宮。徐晉見到我笑著打了個千兒,道:「娘娘冷落皇上這麼久,今日終於想開了?」

我笑道:「本宮總得想開,為難自己,沒必要。」

徐晉打開門,指著裡面道:「皇上早吩咐了,皇後娘娘過來不必通報,娘娘進去吧。」

我「嗯」了一聲,自己從金仁手中接過湯羹便踏入了大殿。這個時候蕭琰定是在書房批摺子,我輕車熟路走過去,確見他揉著額角奮筆疾書。

「你來了。」

我也不客氣,笑道:「皇上還在批摺子?」

蕭琰抬頭看著我疲倦一笑:「是啊,江南又有水患,朕不得不多看幾眼。明日早朝還要和諸卿商議治水人選,估計又要頭痛幾日了。」他盯著我,「你可想到合適人選?」

我只顧著盛出羹湯遞給他,隨口笑道:「臣妾覺得皇上最合適。」

他接過那羹湯,一飲而盡,道:「朕可不能去,朕走了就嘗不到皇后的手藝了,除非……皇后陪朕一起去。」

我輕笑道:「皇上若真去江南,臣妾肯定相陪。聽聞江南女子個個溫婉如水,臣妾若不跟去,保不準來日江南水患就要患及後宮了。」

他聞言竟然有了幾分失神,嘴角的笑意也偃了下去。我稍微不安,問道:「皇上怎麼了?」

他回過神來,放下碗道:「沒什麼,許久不見你這麼刁鑽,一時有些感慨。」他走過來伸手輕點我的鼻尖,「朕記得你剛剛入宮時伶牙俐齒,處處得理不饒人,連朕的皇叔都吃過虧,宮裡宮外都在議論你兇悍。」

如此熟稔的舉動,見證了最初心心相印。我心底亦不免感慨:「皇上如今還覺得臣妾兇悍么?」

他當即嗤笑:「還不凶,區區小事計較了七八年,你滿京城打聽打聽,誰家媳婦這樣潑辣。」

我撲哧一笑,他心情大好,道:「罷了,朕也不批摺子了,咱們進去敘敘話。」他回視宮中的宮人,「你們都下去吧。」

他攬著我走入內室,打量著布置一新的寢殿道:「聽說你今日一早就讓人帶了你宮中的東西來,怎麼皇后是打算長住了?」

我取了銀匙,往香爐中添了一些香料:「臣妾只是記得從前清陽宮十分清簡,後宮中除了臣妾又沒人可以留宿,所以一直無人替皇上悉心布置。如今這樣布置,皇上可喜歡?」

他摸了摸博古架上的青銅圓觚,道:「父皇在世時崇尚簡樸,朕一直以父皇為楷模,故而這裡的布置分毫未動。」

我手不覺一抖,心也猛然一抽:「先帝……」

他回頭看我:「怎麼了?」

我忙搖頭一笑:「沒什麼,只是想到先帝就想起王妃,想起王妃就想起昭容,她的栽贓當真好笑。」

蕭琰眉頭微皺,遲疑了片刻問我道:「皇后,那個采燕真的不是順和妃么?」

我裝作毫不在意,閑閑道:「怎麼會是呢,順和妃已經為先帝陪葬。母后當年主持後宮,她素來嚴謹,豈會容這樣的事情發生?」

蕭琰眉心一松,兀自點頭:「是啊,母后一貫嚴謹……」他走到我身邊握著我的手,認真地看著我道:「朕也相信你,你不會騙朕。」

他忽然打橫抱起我,輕輕將我放在龍榻上,然後整個人壓了下來。我遲鈍地迎合著他,動作拙劣不堪。他見狀不覺失笑,似乎在笑我就不經人事,繼而唇舌覆在我的耳後,輕輕叫我的名字:「阿暄……」

衣衫褪去一半,我漸漸迷濛,連忙打散自己的頭髮,拔出一根尖銳的銀簪,摸索著刺入自己的后腰。

那本是我最脆弱的地方,尖銳的疼痛一下子讓給我全身緊繃,清醒過來。蕭琰尚且迷離,連忙安撫我道:「別怕,朕輕一點,不會傷到你。」

他越來越重地壓在我的身上,我卻越來越警醒。他失力,抱著我喃喃道:「阿暄你有沒有覺得頭暈,朕都快看不見你了。」

我知道時機已到,用力推開他,自己站起身披上外衣冷冷道。

他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不解地攤在榻上看著我:「你怎麼了?」

我搖頭失笑:「臣妾何曾怎麼了,這話皇上該自問?」他不解,我又添了一匙香料,笑得幽魅,「皇上恐怕不知道吧,這香是上好的*香,聞多了可以讓人失去意識。」

他盡他所能,最大限度地做出一個驚愕的表情。我看著他的樣子,止不住地冷笑:「其實臣妾真的不願意這樣做,可是到了眼下,臣妾也沒有辦法。你賞給王妃的那壺酒,足以毀了周氏和方氏兩族,毀了臣妾和臣妾的太子,臣妾豈能坐視不理?」

他掙扎著,想要起身,卻終究無力跌倒。他氣喘吁吁道:「你在怕什麼,王妃若是清清白白,你又怕什麼。還是說,那個采燕真的是朕父皇的妃子?」他驟然明白,雙目圓睜,嘶吼道:「你好大的膽子!」

然而這聲嘶吼,如同奶貓咆哮,根本沒有任何威懾。

我捋了捋被他弄亂的頭髮,覷著他曼聲道:「臣妾如今在做更大膽的事,王妃的事不過區區,不值一提吧。」

他不敢置信地搖頭,嘴唇也開始哆嗦:「你要殺了朕么?你是朕的皇后,朕的妻子,你怎可弒君?」

若不是顧忌殿外的人,我真想放肆大笑。而此刻,我不得不強忍笑意對他說:「弒君又算得了什麼?皇上知道自己的父皇是怎麼死的么?」

他瞬間變得驚恐起來:「父皇不是猝死么?」

我抿嘴一笑:「聽說先帝自幼習武身體不錯,怎麼好端端的會猝死。」我靠近他兩步,聲音冷如寒冰,「十八年前先帝不甚跌倒,頭撞在青銅方鼎上,一下子暈厥。血流了滿地,而皇上的母后就站在一旁看著,活活等著先帝的血流干方才叫人進殿處理。而這一幕恰好被順和妃看見了。」

他緊緊攥著身下明黃的綢緞,倔強地搖著頭,抵制著我的越發咄咄的聲音。我逼問他道:「這麼多年,皇上就沒有一點疑心么?先帝勤政愛民,怎麼會拉自己的嬪妃陪葬?不,那不是陪葬,是滅口!」

他猛然劇烈地咳嗽,一邊強忍著一邊問我:「那麼那個妖女,她是怎麼活下來的?怎麼又成了你的婢女?」

我扶額,漫不經心道:「這就說來話長了,皇上恐怕沒那麼多時間聽臣妾講完。只是當年臣妾聽說這件事時,做夢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臣妾會與太後站在同樣的位置,做同樣的事。」

他開始有些失去意識,越來越睜不開雙眼,但仍是咬緊牙關問我:「采燕的事是真的,那麼你和魏瑾……你在暄化遲遲不肯離開,是不是因為他?後來你回到朕身邊,又是不是為了救他?在宮中這些年,你對朕視而不見,是不是還是因為他,因為你心裡裝著他?」

我不肯說話,他哀戚一笑,悲涼到骨子裡,深深自嘲道:「原來那年你回到朕身邊,真的只是為了利用朕,利用朕手中的益州軍。」

我也萬分疲倦,他恨我利用他,我何嘗又是情願的。他掙扎著,撐起半邊身子看著我苦笑連連:「不,其實朕知道,一直都知道,只是不願意相信……」

這般的傷感的話,不該由他說。我聽不下去便打斷道:「皇上何必惺惺作態,自己不覺得噁心么?大婚那一年,你待我那樣好,我也是付諸全部真心。可是後來你數度猜疑我,冷落我,如何還能要求我始終如一?」

他一怔,嘴唇一動卻沒有發出聲音,只是下意識輕輕搖頭否認。我嗤笑一聲,慢慢說道:「我從小看著父親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姬妾,從不奢望自己將來的夫君能只要我一個人。後來入宮,我更是知道今後會有無數女人來跟我分享一個丈夫。我也有過失落,有過傷心,可是那時我還在想,只要你能始終如一的珍惜我,我可以為了你做一個賢良大度的皇后。我容忍你同樣喜歡的宣惠貴妃三番五次在後宮興風作浪,替你安撫失落傷心的敏肅皇貴妃和溫恪貴妃,我已盡我所能善待她們,我以為你會理解我,明白我。」

他吃力道:「朕都知道……」

我此刻卻也笑不出來,積壓了十幾年的委屈頃刻爆發:「你不知道,你若是真的明白,就不會因為宣惠貴妃的死而遷怒我,就不會在冷落我之後專寵溫恪貴妃。那段冰冷的歲月,讓我徹底覺悟。我的夫君根本不會保護我,他分不清真心假意,看不明是非黑白。我若想要在這詭譎的後宮生存下去,只能靠我自己的手段。」

他從未見過如此的歇斯底里,茫然地看著有些瘋狂的我,輕輕道:「許是朕沒能好好保護你,可是從始至終,朕從沒有想害你。甚至無論你做過什麼,朕都可以包容,你還是朕唯一的皇后……」

我拿起博古架上那樽青銅酒觚,慢慢靠近他:「是么?那如今臣妾弒君,皇上還能容忍么?」

他恐懼地後退,卻根本動不了,嘴裡模糊不清地說道:「你還記得嗎……那一年的那個清晨……朕承諾過你……待到他日年老……朕也不會負你……阿暄……那酒……」

他的眼角攢出一滴淚,無聲無息地順著臉頰滑落。而我運了全身力氣,沖著他後腦砸下。他始終不明白,我和從前已經不一樣了。如今誰負我我都不在乎,但我負誰都不能辜負我自己。

他終於沉寂無聲,我失力,手中的酒觚也咣當落地。陰影處轉出一個人,跪下不敢抬頭看我,口中說道:「微臣參見……」

我低聲冷喝:「啰嗦什麼!」

他嚇得一抖,連忙過來摸了摸蕭琰的脖子,片刻后道:「皇上還未死,娘娘要不要?」他比了一個出擊的手勢。

我渾身失力,指著那青銅酒觚對御醫道:「你來吧。」

他嚇得撲通跪倒:「哎呦,娘娘饒命啊,微臣可不敢!」

我情知不能逼他太急,省的他臨時鬧出亂子。所以仍舊自己拾起那青銅器,緩緩靠近蕭琰。

他還沒死,只是在沉睡。然而我這一擊下去,他就徹底沒了活路。

我神思這一轉寰,倒讓那御醫以為我不敢再下手,慌忙獻策道:「娘娘若不想再動手,微臣還有別的辦法。」

我眯著眼睛問道:「什麼辦法?」

他摸了摸隨身攜帶的藥箱,道:「針灸,只要針灸得當,可以讓人一直昏睡下去。什麼時候娘娘緩過來,隨時可以再……」

他不敢說弒君兩個字,我也不在意,只是閉目輕輕思忖。縱然我已讓金仁著意控制清陽宮,可是昨日蕭琰賜方由一壺酒,今日蕭琰就出了事,還是召我侍寢時出的事,總是讓人懷疑。人心不穩,於國於家都無益處。不若暫緩,只讓蕭琰一直昏迷下去,我方能擺脫弒君悖逆的罪名,周氏一族也不會被人猜忌。

太子,還有太子。我不能讓他的母親有弒君之嫌,畢竟他還是純粹的,不該因我被人玷污。

待睜開眼,我已拿定主意:「既然如此,還不快動手?」

御醫連忙答應:「是是是。」

處理妥當后,我將青銅酒觚歸位,御醫又把蕭琰拖到了地上。他用沉水香代替*香,徑自從後門離去。門窗開闔間秋風捲入,帶走了*香的氣息。等龍涎香氣重新充盈寢殿後,我猛地推到擺在內殿的博古架,上面擺著的各色瓷器、青銅物件統統嘩啦摔在地上。

「來人!快來人!」

這樣大的動靜,再加上我的竭力的呼喊,門口的宮人在頃刻間呼啦啦全涌了進來。

徐晉跑在最前面,看到了衣衫不整昏迷不醒的蕭琰,連忙撲過去大喊:「皇上,皇上您醒醒,這是怎麼了呀!」

我假作慌亂,拿帕子顏面痛哭:「皇上方才跌倒,不甚磕到後腦,徐晉,趕快去召所有御醫會診!」

奚宮局當值的御醫很快都涌了過來,他們商討了半天方回我:「回皇後娘娘,皇上頭部遭受重創,一時恐難恢復。微臣等這就去開藥,等皇上醒來才能確認到底病勢如何。」

我咬著帕子發狠:「既然如此,那便快去,遲一刻本宮要你們的命!」

他們慌忙逃竄出殿,徐晉愁眉苦臉進來稟報道:「娘娘,後宮里的嬪妃聽到消息,也都急匆匆地趕來了。」

我拭去眼角的淚光:「都來了?」

徐晉低聲:「都來了。」

我忖了忖,道:「叫賢妃進來。」

徐晉不敢違逆:「是。」

賢妃急急奔入殿中,滿面的擔憂之色,也顧不上行禮:「皇後娘娘,臣妾聽說皇上重傷,不知現在如何了?」

我深深一嘆:「皇上尚在昏迷,你們眾人都不宜打擾,清陽宮這裡一切交給本宮。」

賢妃聞言稍有遲疑,彷彿有些信不過我。我挑眉問道:「怎麼,賢妃還有話說?」

賢妃眼睛一瞥內殿:「臣妾只是想見見皇上罷了。」

我輕輕一笑:「那你隨本宮來吧。」

她仔細看過蕭琰,卻也沒有發現哪裡有異,最後只得拭淚道:「皇上怎麼好端端的變成了這樣,看著就叫人心疼。」

「失足摔倒誰也無法預料,」我凝聲注視她,「你如今已經是賢妃了,日後本宮封你為貴妃如何?」

她陡然大喜,忘卻了我只是皇后,無權加封如此位份給她,只一味歡欣:「娘娘!」

其實她也並不真心在意蕭琰,她在意的只有她自己。這樣的人最易對付,我曼聲道:「你既要做貴妃,就牢牢看住宮裡的人。皇上猝然昏迷,宮中勢必有人藉機興風作浪,本宮不希望看到有任何人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鬧事,明白么?」

她馬上變得信誓旦旦:「臣妾明白,自從新人入宮,馬修媛和花充容恩寵微薄,漸漸和臣妾一樣只求平安到老,不會亂說話。李昭容的同黨褚良媛和賀才人也早都發落去冷宮,剩下的人入宮不久,位份又低不敢造次。」

我頷首,又道:「那就好,不過那個胡容華一向得寵,皇上驟然出事,她恐怕不會甘心吧。」

她眼睛微眯:「娘娘放心,臣妾會料理。」

如此,後宮到底穩住了。徐晉雖然有所懷疑,但是蕭琰的確因撞上而昏迷。事發時我同蕭琰皆是衣冠不整,鬢髮散亂,想想便知我們在做什麼。這種時候意亂情迷,一時不慎跌倒也是有的。

蕭琰昏迷,江南水患還是要治理。朝堂中被哥哥一手控制,世昌伯方家的長房嫡子恰好精通水利,便在我和哥哥的授意下即刻南下,賑災治患。其他要事送入後宮,我皆悉心閱過,同哥哥商議著辦。這樣一來,蕭琰的重病並未影響朝局,我方鬆了口氣。

也有不安分的指控我謀害皇帝,可是又有人站出來說皇后素來賢良,必不會做這種事。其實大多數人都記得,當年郭氏以狐媚惑主而醜名遠播,我恰恰以賢德之名遠播海內。

大抵無人真的相信,十幾年賢惠如我,會意欲弒君。

六日後,我準備了一包藥粉交給哥哥,同他說道:「這藥粉可以讓人面部生癢,生出痘疹。你拿回去給王妃,讓她塗在臉上,對外稱痘疹嚴重不得不以絲巾覆面。」

哥哥掂了掂那葯,嘆道:「你便是因為這個才要害皇上的吧。」

我連忙正色:「哥哥胡說什麼,本宮怎麼會弒君。」

哥哥神情莫測,幽幽道:「其實起初我也以為躲不過去了,存了同由兒同生共死的心。可是呢,由兒直到今日都平安無事,根本沒有任何異樣。暄兒,那或許根本就是一壺普通的酒,是我們多疑了。」

我的心臟在那剎那幾乎停止跳動,唯余腦海中一片茫然:「什麼?」

哥哥輕輕一嘆:「那酒是近襄侯夫人進獻的,你該去問問她。」

蕭琳如約前來,看著我的眼神包含著幾重怒火。我屏退左右,輕聲問她:「七日之期已到,夫人沒能置本宮和周氏一族於死地,怕是恨得咬牙切齒吧。」

她睚呲欲裂,恨聲發自肺腑:「我真沒想到,你竟然敢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

我冷冷否決:「你可別胡說,誣衊本宮可是不小的罪名,你擔不起。」

她驀然仰天大笑,似是停不下來。末了,卻淚水肆意,泣不成聲:「事到如今你還會放過我么,皇后,你要殺便殺吧,再皇上賜酒的那一霎那,我就知道了我的結局。」

她自嘲:「你今日叫我來,無非是好奇為何王妃服下羌人的藥酒卻已經安然無恙。呵呵,那是因為那根本不是我歷經千辛萬苦尋來的藥酒。你一直害怕王妃的真正身份浮出水面會給你們一家帶來滅頂之災,其實皇上也怕真的到了那個地步他也救不了你。所以那一壺酒,只是最普通的竹葉青。」

我心底一酸:「這麼說來,他心裡是清楚的。」

蕭琳驀地猙獰起來,扣住我的雙肩道:「怎麼不清楚!你以為你一直矢口否認拒不承認,他就什麼都查不到了么?王妃身上有那麼多的巧合,只要稍稍細想不用任何證據也能猜出她是誰。暄化王是你家中嫡子,他和丫鬟能有什麼深厚感情。而當年他鐘情方由,滿京城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我無言以對,她苦笑著放開我,哀戚道:「其實就連你和侯爺那些事,他也都一清二楚。當年你被劫持下落不明,皇上同我說過,不是郭氏便是侯爺。可是郭氏人在川蜀,身邊能調遣的人實在太少,要在摸清楚千里之外你的行程,住處,策劃好時機再動手,是何等艱難之事。那麼除了郭氏,還能有誰?」她譏諷地看著我,「而你出現的時機,不能更太恰當。侯爺剛剛生死攸關,你便跳出來調兵遣將。皇上又不是傻,焉能看不出你的心思。」

我靜靜道:「這些我都知道,可是他沒有證據,也不能把我怎樣。」我橫掃她一眼,「況且那種時候,哪怕他疑心要殺我,我也顧不得了。」

蕭琳冷笑:「皇帝殺人,不需理由。他真的想要你的命,辦法比你害死他還多。」

我已記不起蕭琳是何時離開的,離開前她又同我說了什麼。清陽宮一如既往,龍涎香的氣味細細密密,將我整個人包裹起來。但是作為主人的蕭琰,卻只能永遠躺在床榻,用輕微地呼吸證明他還活著。

那夜,我鄙夷他的每一句剖白,但是現在卻深刻明白。他說縱然負了我,卻也不會害我。無論我做過什麼,他也都可以包容。

當日李昭容擺下的鴻門宴,他聽完了種種辯解和質問,最後下的命令卻只是徹查暄化王妃的身份。我只以為他是袒護皇家聲譽,然而李昭容私通的事仍舊悄然從宮中泄露出去,在京城中悄悄的蔓延著。

他確實如他所說,給了他所能給我的一切。哥哥封王,弟弟襲爵,我縱然了無恩寵,地位卻比從前任何一個時候都要穩固。我要的安心,其實他全部給了。

這麼些年一日一夜,我在背後算計他,他也在背後懷疑著我。但是拋開所有,他心底始終對我還有些許真心。

倒是我,比之他的優柔寡斷,更加的狠毒決絕。

其實我也明白,若無真心,他怕是連敷衍都懶得敷衍我,更不必說為一頓親手準備的早膳而感動。我早已不再年輕,不似當年可以利用美色,輕易俘獲君心。現在回頭想來,我依仗的還是他的縱容。

而我驟然向他低頭,他必定也是真心高興,滿心以為可以回到過去,回到當初那段單純而乾淨的時光中去。可惜最後等著他的,卻是我致死的*香和冰冷的青銅酒觚。

我一直怨他不了解我,如今看來,其實我也並不了解他。腦中在剎那閃過一個念頭,若早知那酒並不會傷到方由,我必然不會冒險弒君。他也便還能站起來,在各種皇后必須出席的場合,同我輕輕對望。

這些年他負過我,我也負過他。糾葛不清這麼多年,其實早已難分誰更對不起誰。我厭惡他,他何嘗不怨恨我。當初青蔥時的誓言,到底隨著越來越冷的秋風,慢慢地徹底消散,化為雲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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