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章 恨若渴,憶茫茫(二十)

061章 恨若渴,憶茫茫(二十)

「我只是描繪一幅美好藍圖,是他自己選擇相信。」她唇角帶了絲笑意,極慢的在室內走了一圈,最終停在桌前,抬手輕輕撫上琴弦,「樂坊已教人收拾妥當,太醫晚些時候會去替你查看傷勢。雖說之前也看過大夫,可到底不是御醫,再看看總是妥當……」

燭火忽的暗下去,聲欣喜被驀地一聲輕笑打斷,「原來公主夜夜來獄中聽我彈琴,做的是這樣的打算。」

她彷彿不可置信的回過頭,「什麼?」

「我還以為……」他蒼白面容漫上一絲血色,又很快褪盡,自嘲般的笑了笑,「算了。」

她眼角笑意一分一分冷下去,「什麼算了?」

火把噼啪聲遠遠傳來,他極慢地站起來,眸光變得渙散,像陷入無法自拔的回憶,「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躺在一副半舊的棺槨,連殮衣都是舊的。臉上沒有半分表情,冷的像塊冰。我當時想,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生在皇室,卻沒有享過一天公主該有的禮遇。到死都沒有。」

回憶如潮水退去,視線終於清晰,「我以為我能護你,其實你根本不需要我護你。你很小的時候就去了國寺,理應不該沾染上皇室的濁氣。可見有些事情,是不需要學的。就算再不受寵,你也終究是公主。我能做的只有為你彈一首你喜歡的曲子。原來,你也並不真正喜歡。」

她懸在半空的手毫無意識觸在油燈上,油燈歪向一邊,險些燒到琴弦。她趕忙伸手護住,火光卷過她的指尖,疼得她渾身一抖,可仍然維持同樣姿勢。

他緊緊皺起眉,想去握她的手已經抬到一半,卻又生生換了動作,扶著牆壁緩緩站起來,「公主果然將琴看的比命還重。只是不知此番救我,是為了我,還是為了琴?」

她垂眼看著指尖,燙傷的地方泛起淡淡紅意,像一朵桃花妖冶綻放,彷彿說著與自己不相干的話,「我做了這麼多,只是為了你寸步不離身的琴。冒險把你救出去,也只是以為你會感激,也許能用什麼來換這把琴,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聲音盪在光禿禿的四壁,激起原本沉澱的潮濕冷意,一寸一寸吞噬筋骨。他看她半晌,兀自笑了一聲,眼底泛出譏誚,「果然。」

在獄中時,他曾受過鞭刑。侍衛不知聽從何人授意,每一鞭都下手頗狠。其中一鞭打在小腿,傷口幾乎見骨。他一步步自她身畔走過,想盡量走的穩些,傷口卻裂開,血跡從腿邊淌下來,染上沾著土灰的白靴,像一尾蹣跚舞動的蛇。

她忽然喊他的名字。其實她與他相距不過兩步,那是一抬臂就能握住他手的距離。可她始終背對著他,牆壁上投下的影子被火光映的顫抖,許久,才響起黯啞聲音,「既然如此,還請公子,再幫我做一件事情。」

自那日起,皇帝寢殿總是響起飄渺樂聲,不知招引是否真有治病功效,總歸聽了幾日琴聲后,皇帝的面色確實好了一些。雖然忍不住猜測,是方蕪在暗處動了什麼手腳,但又覺得不該總將人心想的如此複雜。

何況,她也沒有機會做些什麼。

寢殿中東南一角,豎起梨花木琴架,離青的指法行雲流水,指尖輕動化作片片殘影。只是曲調始終無波無瀾,聽不出任何感情。

方蕪也日日侍奉在榻前,錯金銅爐中安息香騰起薄霧,將她的臉也籠的模糊。她就坐在龍床的踏步前,在皇帝醒時侍奉湯藥與膳食,在他垂眼專註撫琴時,偶爾投去一瞥,卻又極快的轉開視線。

琴音響了七日,他從沒同她說過一句話。日落月升,星子懸了滿天。夜中寢殿靜的沒有半點聲息,偶有風過,吹起半幅紗簾。她時常會愣愣握著他拿過的茶盞,褐色茶汁早已涼透,可指尖依稀還有滾燙溫度,望著空落的琴架出神。

在大燕時,方蕪是最受寵的公主,有疼她的父王母后,護著她的姐姐,還有願意為她付出生命的人。大約她想要摘顆星星,也會立即有人排著隊為她豎起高梯攀向銀河。可自從來了這裡,替了方梧的身份,受盡冷言冷語,想必活的十分艱難。

實在難以想象她是如何斂起鋒芒稜角,在陌生的宮中妥帖周旋。

人在虛弱時,感情一向脆弱。皇帝每日睜眼見得是方蕪,閉眼見得亦是方蕪,不可能沒有半分動容。更何況,還是至親骨血。

她侍奉他喝完湯藥,起身去放用過的葯碗。皇帝沒有立即睡去,若有所思看她良久,道:「你生辰時,朕也沒能送你什麼。現在,就許你一個願望。」

她眉眼淡淡,眼角掃過珠簾後半片雪白衣角,緩緩搖頭道:「阿梧此生所願,不過希望父王康健,除此之外別無所求。」

皇帝半倚在榻上,若有所指:「朕以為,你會想要一位駙馬。」

她眼底隱約浮起笑意,卻一晃即逝,彷彿方才一切都是幻覺,「世事無常,人生皆苦。阿梧只想一輩子陪在父王身邊,哪兒也不去。」

說這些話時,琴音依舊淡的像三月柳絮紛飛,與平日沒有半分不同。

也許她早就知道不能留在鏡中世界。那夜在獄中,完全可以更好地掩飾,可是她選擇把每一個字都化成利箭,將他傷的體無完膚。

就譬如有些東西你很喜歡,卻覺得只要能看到就很好,不需要得到它。按賀連齊的說法,喜歡又不想得到,是因為喜歡的程度不夠。可我卻覺得,正是因太過喜歡,才會選擇保持距離。因為她知道,一旦接近,結果必然兩敗俱傷。

總之這是一個辯證的問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跟他都說服不了對方,更是無從猜測方蕪的想法與哪一種更加貼近。

只有一樁事我不大理解。方蕪既恨玄青入骨,理應對與他如出一轍的離青也懷有恨意。可她對他的態度著實微妙,似乎想要接近,卻又不願接近。不知究竟是為了什麼。

琴音至多能舒緩病灶,卻不能根治。在皇帝的病情沒有進一步好轉之前,離青適時提出宮中太過壓抑,也許出去走走對養病會有幫助。

皇帝欣然同意。

夜半時分,方蕪特意等在離青每日必要經過的門廊。廊下每隔五步便放一盞宮燈,幾支精力旺盛的絡石藤繞上朱紅的柱子,吐出細白的花。

他自燈下走來,神色依稀有些疲憊。原本從容的步子,在見到她時,頓了一頓。

最終還是離青說出,自那日之後的第一句話:「如果公主想問微服出巡的事,我已同皇上提過,他准了。」

她的聲音緩緩沉下去:「多謝。」

他似乎渾不在意,嗓音淡淡:「公主不必道謝,皇上的病不能痊癒,我也逃脫不了干係。我這麼做,只是為了自己。」

她微微啟唇,他已擦著她的衣袖,面無表情走過。

皇帝輕裝簡出,只帶足了隨從,想來從前此類微服不在少數。離青如今幾乎要擔著太醫的角色,勢必要跟隨。方蕪從皇帝病起就隨侍在側,一同跟著也可以理解。只是臨行的前一刻,隊伍里多出方晗的身影。

出門在外,天高地闊,實在太適合、也太方便做些什麼。方晗果然沒有辜負期望,在第三天夜中,同方蕪發生爭執,一氣之下避開侍從跑入深林。

她去追她時,恰好遇到不知是夜遊還是放風的離青。

樹葉繁茂,遮住大片月光。在往深處走,幾乎看不見腳下的路,只能聽到踏過草叢的細微聲響。遠處有野獸嘶鳴,每一棵樹后都像藏著什麼可怕怪物,伺機捕食獵物。方蕪逐漸放慢腳步,心下這才泛起恐懼,可是已經來不及。在行至某一處時,腳下驀地踩空,身子一沉直直墜了下去。

短暫的眩暈后,她幾乎要以為雙眼失明,只因入眼具是黑暗,周圍沒有一絲風,四面皆是陡峭石壁,似乎掉進了一個地洞。肩膀傳來鈍痛,她抬手輕輕觸上去,是數寸長的尖銳木樁深深扎進肩膀,呼吸之間都是撕扯的疼。

身旁有火光炸亮,只一瞬又忽的暗下去,唯余微弱余火。點火的那個人,正坐在她身前兩步,四下打量周圍環境。

她看著幾乎跟自己同時墜下來的人,開口時才發覺聲音虛弱的厲害:「你跟著我跳下來的?為什麼,不回營地喊侍衛?」

他掃過她因失血過多而泛白的唇,目光最終停在仍沒有拔出的木樁,有鮮紅血跡不斷滲出,想來是很深的傷口,「哪裡想得了那麼多。」

她借著火光,手握住露在外面的一截木樁,只一動就疼得嘶了一聲。彷彿不甘心似得,她又拔出一點,額頭冷汗浸濕鬢髮,再也沒有力氣在去碰它。

他蹙眉看著她完成這一切動作,卻不願向他求助一聲。許久,隨手撕下衣擺下的半幅衣角,俯身站在她身前,遮住洞口全部月光,「公主,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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