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章 恨若渴,憶茫茫(二十六)
方晗與玄青私奔的前一夜,天剛剛下過雪,半邊夜幕泛出淺淺緋色。月光將琉璃瓦照的透亮,星子卻極少。
方蕪倚在榻上看書時,有侍女送來一封方晗的小箋。信箋上的字體娟秀漂亮,甚至能想象她寫下這些話時,眼中含著一抹溫柔笑意:「阿蕪,今日一別,不知何時還能再見。鳳凰台上,我想再同你跳一支舞。」
熏籠中燃著的銀碳噼啪一聲,她將小箋收起來,抬頭對侍女說道:「告訴姐姐,我一定按時赴約。」看似漫不經心的表情,可侍女離開后很久,手中書卷都再沒有翻過一頁。
亥時一刻,她特意穿了她們曾經練舞時常穿的衣裳,緋色羅裙,大紅的水袖,起舞時似一朵盛開的薔薇花搖曳綻放。行過一段僻靜宮道,道路盡頭現出一個模糊人影。是穿著戰甲的楚堯,像特意在等她:「公主真的要去?若此事被皇上知道,公主便是幫凶。」
她拂開他欲擋住他的手,望了望天邊寂寥月色:「這是最後一面,我也該見見他。」
她不知自己口中的人究竟是誰,只知道也許今日一別,此生再難相見。
大約是早已預料她的答案,白衣將軍微垂了眼,「若公主執意要去,那微臣便護著公主……」
她卻輕聲打斷他,「方才將軍也說過,若被皇上發覺,將軍定然脫不了關係。我又怎能讓將軍以身赴險。」頓了頓,「再說,待姐姐出宮后,還要仰仗將軍相助。」
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一步步退至路旁。她自他身畔走過,沒有半分停留。
據約定時間已經過了一刻鐘,姐姐一向守時,定然已經早早侯在那裡。她腳步急促,繡鞋踏過積雪,印出一行深深淺淺的印記。
鳳凰台積了層薄薄的雪,台後的金鳳展翅欲飛。她提著裙擺踏上高台,方晗就站在檯子盡頭,盈盈同她笑。
只是在下一瞬,那抹笑意就凍結在唇角。她看到寒光自她眼前閃過,鮮血從姐姐頸間噴薄而出,將茜色宮裝染成極暗的顏色。刺客的臉自她面前一閃而過,可已經足夠讓她看清他。那是她念了整整三年的人,哪怕化成灰她也能記得。
她愣愣看著同樣怔住的他,低頭看被血染紅的手指,似是不能置信。許久,他幾個縱身躍入黑暗,天空響起一聲悲痛怒吼。
她這才驚醒,手忙腳亂的去捂她的傷口,可無論怎麼用力,血仍舊從指縫不斷滲出。姐姐就死在她的懷裡,眸中華采一分一分暗下去,像被霧蒙了的珍珠,甚至來不及說一句話。她最後看她的那一眼,她到死都記得。有痛苦,有怨恨,有不舍……
方晗的死,才是造就了我見過的,對萬事萬物都極為冷淡的方蕪。也許最初的時候,她還抱著能跟他在一起的微小願望,可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姐姐。從那時起,他跟她就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
什麼都不可能了。
我也明白了為什麼楚堯會覺得方蕪恨他,因他耽誤了時辰,也許早一些到那裡,還能把她姐姐救下來。
琴師奏完樂,摘下蒙在眼睛上的白絹時,我同賀連齊面色沉重,兩兩無話,仍然沉浸在最後那幕場景中,久久無法回神。琴師打量我們半晌,大約覺得他明明彈得是一首愉悅的曲子,我們聽完竟會如此沉重,實在是一件很打擊人的事情。連錢都沒拿,抱著琴掩淚奔出客棧。
我在繼續悲痛還是追上去給錢之間選擇了後者,回來后,看著仍若有所思的賀連齊,「外面下雨了,還刮著很大的風。」
他這才抬了抬眼睛:「所以?」
我很流暢的接道:「你說,玄青為什麼要殺了方晗?」
他抬手揉著眉心,似乎很是疲憊:「若真想知道,大可以當面去問問他。」
「……」
且不說尋不到他的蹤跡,就算尋到,當面問他為什麼殺了他心愛的女人,不知會不會被他一劍砍死。賀連齊走到窗邊,抬手推開窗戶,雨絲漫進來,頃刻打濕他的衣襟。
我抱了抱肩膀,好心提醒他:「你若是想淋雨,還是出去淋比較盡興吧?」
他一副不同我見識的模樣。片刻后,一隻白鴿落在窗前,抖了抖被雨水淋濕的翅膀。他從白鴿腿上取下信筒,抽出一張細白字條,看完后沖我揚了揚手,唇角微彎,似笑非笑道:「你想見的人,找到了。」
江南近郊有座花楹山,便是之前賀連齊所說,能壓制玄青體內毒性的仙山。於是我跟他連夜趕路,途中在茶肆歇腳,便向店中小二打聽方向,得到的答案是:「哎呀客官,萬萬不可上山啊。聽說那山裡啊……有鬼!」
於是我更加肯定,玄青就隱在山中。
待行至山腳,卻對傳說中的仙山有些失望,因為無論如何看,這都是一座普通的山。爬山過程異常艱難,大約很少有人上山,因此連條像樣的路都沒有。
爬到半山腰的時候,始終沉默賀連齊忽然問我,「你有沒有想過……」
我繞過一截枯枝,微微偏頭:「什麼?」
等了片刻,等來一句:「算了。」
我大步跨過一塊巨石,轉身站在他身前,口中說道:「你真是奇怪,說話什麼時候開始吞吞吐吐的?」
沒想到腳下的石頭鬆動,我狠狠晃了晃險些跌掉,被他一把拉住手臂。扶著我站穩后,他抬頭看我,我也看著他,在我以為今日的時間會全部浪費在對視比賽的時候,他突然鬆開我的手,聲音帶著點嚴厲,「看我做什麼,看路。」
「……」
山下一片晴好,山頂似有雲霧籠罩,遠處已隱隱能望到房檐,卻不知該如何到近前。
天下第一的殺手,想來得罪了不少人。他意氣風發時無人可敵,也無人敢敵,如今身中劇毒,所謂名門正派又怎麼會放過誅殺他的大好時機。
所以這花楹山,更是易守難攻。山門尤其獨特,仔細看來,是兩棵巨大的樹,卻在半空交織在一處,像兩個情人相依相偎,樹冠稠密幾乎遮住所有日光。
有聲音飄飄渺渺響起來,似是從樹頂傳來,「山中不接待外人,二位請回吧。」
我把手圍成喇叭狀,仰頭喊道:「這位高人,方不方便露個面?我能救玄青的性命。」
有人影從樹上躍下,是個白衣女子,看模樣似乎還比我小几歲,冷冷瞧著我:「你若是敢騙我,我定叫你走不下這山。「
走到殿前,我輕輕叩門,裡面響起一道聲音:「我不是讓你走么,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我徑自推開門,日光將我的影子投在見方的石磚,窗下一人背身而立,白衣黑髮。我順著他的身形看下去,目光在瞥到他的手時卻微微一愣。拿慣了劍的修長五指,此時正捧著什麼物什。
是方蕪雕給他的、此時只剩半截的人偶。
我輕咳一聲,走了幾步靠近他,「方蕪托我……」
其餘的話盡數咽回口中。只因他轉過身來時,我才看到他眼睛上付著白綾。
「方蕪?」他似乎在極力回想,終於想起來似得,像是回憶一個路人,「是晗兒的妹妹。」
我仔細端詳著面前的人,比在方蕪記憶中看到得更加消瘦,臉色雖蒼白,但卻沒有多少病容。在看向我時,仍有莫名冷意,大約是這些年穿越無數生死染上的涼薄。他提起她,卻帶著旁人的稱謂,「她到死都想著你,可你忘了她。」
「想著我?姑娘若是來尋仇的,在下的命取了便是。反正,」他笑了笑,平淡面色生出解脫,「我早就失去了活著的意義。」
我總算明白當時方蕪說的話,她想讓活著,讓他痛苦一生。自儘是懦夫所為,以他的性子不可能由著自己自盡。生不如死,這的確是種折磨。
我道:「那你為什麼還拿著她雕給你的人偶?」
「誰?」他皺了皺眉,眸中又現出柔軟神色,那本不該出現在一個殺手的臉上,「這是他姐姐送給我的。」
我看著他:「不如你同我說說,你中了什麼毒,我略通醫術,或許能治你的病。」
他似是看著手中人偶:「我沒有中毒。」
我愣了愣,沒有中毒?瞧他面色,除過中毒過深,再也想不出第二種解釋。
他又道:「就是有些事情記不大清了。從前的事倒是常常想起來,可這幾年的事倒有些忘了。不知這病,姑娘能不能治好?」
「你拿什麼同我交換?我從不做賠本的生意。」
他輕輕笑了一聲:「我孑然之身,恐怕沒什麼姑娘能入眼的。身體不便,恕我不遠宋了。」
我留下琴弦就想離開,
漫山遍野的藍花楹,像在方蕪記憶中看到的一樣。
我想離開后,也許再不會見到這種樹,不如多看一看。
「你看這花,好不好看?我從來沒見過。」
賀連齊始終一臉高深莫測,似乎不理解我怎麼還有心情賞花。只是除了這些,我再也不能做別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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