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3章 紅妝十里,南柯一夢(二)
自古世人皆是多情,卻沒人能夠看破。當然,看破的人基本都已拋棄凡塵俗世,出家入定去了。很多時候我以為自己已經要歸入後者,可事實卻是,我甚至還沒有入門,已經似是雲山霧罩,辨不明方向。
兩壇花雕只剩空壇,秦晚歌執起空蕩蕩的酒壺,在眼前晃了晃,眸光不知望著何處,「哪種都是,哪種都不是。他們是什麼樣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想要什麼。」
大約見我神色迷茫,復又笑了笑,「你若是想知道你惦記的那個人,是不是你的心上人。我可以教你個法子。」
我望著她帶笑的眉眼,眸中皆是柔軟風情,實在不知為何城中的人一聽到她的名字,如同見鬼一般。猶豫半晌,終於沒忍住問道:「他們都很怕你,為什麼?」
酒壺置在桌上,啪的一聲。她漫不經心道:「三人成虎,眾口鑠金,這樣的道理,姑娘不會不懂。」
像一記重拳打在棉花上,被她輕飄飄化解。我雖仍是好奇,可也沒有繼續追問。向四周望了望,整個庭院空空蕩蕩,別說護院,連株花樹都不曾有。大約,她也沒什麼時間侍弄這些。
月影浮動,空蟬幽鳴,我收拾起酒具,還是問道:「你一個人不覺得寂寞嗎?為什麼,還能這麼快樂?」
她表示不解,我指指她的笑顏,「你看,從我見你開始,你一直在笑。」
指尖觸上嫣紅唇瓣,她似是愣了愣,笑容愈發明艷,眼底卻愈發空無,「笑就是快樂么?其實我一點都不快樂。」
入睡前夕,我望著帳頂的繁複花紋,總算想起初聞秦晚歌的名字,為何會覺得如此耳熟。玄青的武功天下第一,若非要找出一人與他比肩,只可能是這個堪稱風華絕代的女子。玄青殺人從不用第二招,而秦晚歌恰恰相反,所出招式狠辣,只要能置人於死地,絲毫不管方式如何血腥。玄青讓人敬畏,她則讓人恐懼。除過皇室,在大燕流傳最多的傳言,便是關於她,雖然大多虛無縹緲。有人說她是鬼魅,有人說她其實是男扮女裝,就如她所說,三人成虎,沒有一樁切實。
說起來,她的身份當真成謎。無門無派,獨身一人,出現地悄無聲息。實在讓人不得不懷疑,是否從小受過什麼特殊訓練,才致使她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可自我跟她極短的接觸,卻覺世人的傳言似乎並不令人信服。總之在我眼中,除過性格有些怪異,她倒像是個極其感性的姑娘。
我不信這樣的人,真如傳言所說那般殘忍。
第二日,秦晚歌讓我陪她出門一趟,聽說是去尋人,還特地送來一身衣裳。
傍晚時分,當我站在拔地而起的三層樓前,抬頭看了看鑠金的招牌,快活樓三個大字映的我一陣眼暈。我不自在地拽拽衣角,從前也常男扮女裝,可進青-樓,當真是第一回。
今夜似乎是什麼一年一度的賞花大會,當然,此花非彼花。
老︶鴇戰戰兢兢將我們迎到靠近雲台的雅座,才剛坐下,周圍鄰近的幾桌早已作鳥獸散。我看一眼她仍是茜色的裙,頓時了悟她為何沒有男扮女裝。只要這張臉不變,就算化成灰,也有人能將她認出來。
可她似乎早已習慣,待侍女添上茶水,轉過頭打量一眼我拘謹的模樣,笑得漫不經心,「第一次來?」
我暗暗腹誹,除過她,哪有姑娘家初入青-樓入得像自家的後花園,如此自由。
不消片刻,偌大的前廳已座無虛席,就連我們周圍剛空下的幾桌也有膽大的戰戰兢兢坐下。可見今夜著實不大尋常。
雲石台後的琉璃珠簾,一抹身影一閃而過,快得幾乎以為是錯覺。可仍有眼尖的人發出一陣陣驚呼,不知誰低低呼道:「慎娘!」
「果然是她!難怪今夜須得出十片金葉才能入樓,老︶鴇的口風可真嚴實!」
我一邊暗嘆秦晚歌原來花了這樣大得手筆,一邊又忍不住好奇問道:「你要來找誰?」
她卻含笑不語,目光若有似無盯著一處。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愣了愣。從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半張俊逸側臉,似含著淺笑,指尖一下一下叩在桌沿,像是跟著絲竹打拍子。一身月白常服,卻將他襯得更加雅緻。
這個人,簡直太好辨認。
是賀連齊。
手中的茶盞砸在地上,弄出很大聲響。眼瞧著他偏過頭來,我慌忙用扇子把臉遮嚴實,背過身去,悄聲問一旁漫不經心品茶的秦晚歌,「他在這裡做什麼?」
秦晚歌笑了笑:「這裡是青-樓,你覺得,他能做什麼?」
心頓時沉了沉。相別數日,我日思夜想他在哪裡,又在做些什麼,然著實沒有想到,他卻過得無比怯意,還在這裡逛青-樓。
當真是天涯何處不相逢,此恨綿綿無絕期。
我不知秦晚歌是真的找人,還是早就知道賀連齊在這裡,故意將我帶來。正欲再問一問,她卻沖我打個手勢,指一指不知何時已站了數名舞姬的高台,「噓,開始了。」
我總算瞧見慎娘的風姿,樣貌雖不及我面前的秦晚歌,卻也當得上才藝雙絕,無論哪種樂器均是信手拈來。尤其一雙柔若無骨的手,白瓷一般的皮膚,連我這個女人都忍不住想入非非。
垂眼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曾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手,如今已有些細小的口子。琴棋書畫都只略通皮毛,唯一可取之處是字還寫得不錯,可放在一眾大家閨秀中,卻也不算什麼。除過身懷時時會帶來危險的秘術,幾乎一無所有。
甚至連自己都救不了。
揉揉有些發酸的鼻子,再抬頭時台上已空無一人,賀連齊也不知所蹤。身旁有舞娘壓低聲音笑道:「慎娘脾氣古怪,尋常人等想私下見上一面都不能。這位公子已經一連來了三日,日日都是入幕之賓。今夜,想必是早已志在必得呢。」
我一愣,秦晚歌抿著唇,一副看好戲的模樣,「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你的心上人,那你就……」她貼近我耳畔說出的話,讓我的雙頰頓時燒的通紅。不緊不慢浮著茶水,漫不經心一指,「唔,後院的綉樓,是慎娘住的。你若是現在跟去,大約還能趕在他進屋前把他攔下來。」
我一咬牙,起身跟了上去。
可我還是來晚了。
廊下垂著曼陀羅花架,滿眼的淡金色,襯得一院風雅。暖黃的燭光下,窗紙映出兩道身影,相對而坐,似是交談甚歡。
那舞娘沒有騙我,看這般形容,兩人確實像相識已久,深更半夜進女子閨房,
「公子,慎娘今晚不再見客。還請公子……」話未完被吱呀一聲門響打斷,我想要離開已經來不及,慌忙背過身去假意欣賞盛開的曼陀羅。
腳步聲漸次響起,最終在我身後兩步停住。侍女退下,院中再無聲息。許久,才聽到低低的一聲:「沈瀲。」
我的後背都僵直,又不敢回頭,只好故意粗聲粗氣說道:「這位兄台認錯人了。」
肩膀卻被他扳過來,我不甘心的把摺扇貼在臉上,被他用力握住一角。對峙中,只聽他似笑非笑地:「我沒看錯的話,扇骨是犀牛角的。我數到三,你若再不撤下扇子,就別怪我把它折斷了。」
我氣的說話都不順暢,「我,我家家財萬貫!才不在乎這把破扇子!」
「哦?」扇面的縫隙,恰好望到他唇邊漾出的一絲笑,「可是這把扇子,卻能夠你吃數十樣精緻的笑點,連吃七日都不重樣。」
我恨的咬牙,他當我只知道吃嗎。
「一。」乾脆的一聲。
我把扇子握的更緊,緊接著第二聲,「三!」
我一愣,手上力道鬆開,被他輕而易舉掰開扇面,幢幢花盞浮著淺薄月光,他拂開我有些紛亂的髮絲,若有所思望著我。
我氣急敗壞,「你耍賴!」想抽出扇子來,他卻不鬆手。
簡直太可氣,情急之下我一口咬在他的手腕,直到口中有血腥瀰漫,才趕緊鬆開。他竟一聲不吭,只是緊緊皺著眉,眸光鎖住我的眼,「這裡也是你該來的地方?我以為沒有我,你也能把自己照顧的很好。」
我瞥一眼他冒著血的手,底氣有些不足,可仍是喊出來:「你能來,我為什麼不能來!」
他卻渾不在意,又揉了揉我的發頂,「又耍什麼脾氣。」
我沒有耍脾氣,是真的有脾氣。他說離開就離開,連句話都不曾留下。現在又交了一位紅顏知己,花前月下,對酒對詩,當真風流。
他仍喋喋不休:「你知不知道這是哪裡,沒人告訴過你男人能來,女人不能。你師父從前不是將你護的很妥帖么,這樣淺顯的道理你都不知……」
大約是他的聲音擾的我心煩意亂,又大約我只是想要堵上他的嘴,總之等我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唇已經緊緊貼著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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