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崔長安的表情說不清是要哭還是要笑,包廂里靜得落針可聞,現在該說的都說完了,蘇澈把墨鏡重新戴了上,門把手一旋開,大廳的音樂混雜著悉悉索索的人聲一下子哄進來,崔長安只像被釘死在了地板上,被墨鏡遮住的半邊臉偏過去,蘇澈最後地說了一句:「我就不說再見了。」
這回是真的走了,輕微地咔嚓一聲,門就被反身帶上了。
被關住的門板後面,兩行淚水順著面頰終於靜靜地流淌下來,可是也無人知道。
蘇澈很快地穿過流淌著音樂和人聲的大廳,出來才發現天色有點發陰,空中細細地垂下密密的雨絲來,竟然有雨,看來春天是真的到了,其實北京是沒有春天的,記得魯迅以前做過一篇文章,說北京除了冬天和夏天,就只有冬夏之交和夏冬之交的兩個時候,現在大概就是這冬夏之交的時候吧。
車子已經開過來了,蘇澈仰起臉來接這密密的雨絲,它們細細地碰在臉上,癢梭梭又涼嗖嗖的,可惜已經有人在注意這邊了,探頭探腦地往這邊張望著,蘇澈不能再停留,他鑽進了車子,車子很快地鑽進了細雨織成的密網裡,把所有的一切都遠遠地丟在後面了。
車上花哥來了電話,問他那件事怎麼樣了,那件事指的是一個超大製作的古裝電視劇,劇本由幾位名編劇歷時三年反覆琢磨打造而成,絕對的精良,加上名氣與實力兼備的導演與團隊,以及罕見的巨大投資,還有勢將組成的華麗陣容,準備期間已經在圈內引起巨大矚目,這樣的製作,隨便什麼角色,能拿到已經足可自\慰了。早在公開招募演員之前,男一號已經敲定了將由邱影帝主演,沒辦法,邱影帝的顏值和實力,那可不是吹的。不過不用怕,像這樣的超大古裝製作,所需的演員角色也是相應的數目龐大,男一號沒指望了,男二男三男四也同樣讓人垂涎,現在放眼整個影視圈,但凡有點指望的都在蠢蠢欲動,女角色也是同樣的競爭激烈,聽說連一向只上大熒幕的幾位影壇一姐都紛紛伸出了橄欖枝,花哥現在要蘇澈努力的就是這個男二男三男四們,這樣的製作,演男配,不丟臉!
蘇澈告訴他說這件事還沒來得及跟易先生提起,花哥一聽怪叫一聲,「你怎麼還沒說啊?再等下去黃花菜可就涼啦!我跟你說,先不說別的公司,就我們尚星,就不少經紀人在轉著心思哪,」說著壓低了喉嚨,「安大明星就是其中一個,你可緊一緊神兒吧,小心陰溝裡翻船,反被他給比下去了!」
在花哥的心目中,他能在易先生家裡一住這幾年,那是在跟安大明星的鬥爭中取得完全而徹底的勝利了,這種事情跟他是說不清楚的,蘇澈只說回去就探探大老闆的口風,花哥說那我等你電話。
讓蘇澈感到放心的是,崔長安很守信用,第二天便如約把一大摞照片交給了鄔鑫,照片分成了好幾個牛皮紙袋裝著,鼓鼓囊囊的,蘇澈拆開來大略看了一眼,便同他自己這邊的堆在了一個火盆里,嗤地一聲打火機劃開了,往火盆里一偎,火舌躥起來了。
房間里慢慢地瀰漫開一種燒焦的氣味,蘇澈推開窗,黃昏中飽含涼意的微風送進來,輕飄飄地揚起那燃燒后的灰燼,跟江南五月破碎的柳絮似的,在淡黃色的燈光下四散地迷濛開,火盆里嗶啵作響,襯托出房間里一種安靜的況味,可是忽然有人推門而入,怎麼沒有敲門呢,可也許之前敲過了,而他沒有聽見吧。進來的人是易先生,眼前的情景讓他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來,而蘇澈的意外幾乎也不亞於他的,他——這是來找他的?
「燒什麼呢?」房門被反手碰上,頎長的身姿在火盆旁蹲踞下來,易先生探頭往裡面望了一眼,嘴裡這麼問著,其實也看得□□不離十,大部分的照片已經化為了灰燼,剩下的也在火舌中蜷曲掙扎,然而總有一些還沒有燒透,大致的面貌是看得出來的,易先生調轉目光看向蘇澈,神色平和地問他:「好端端的怎麼燒了?——你以前的男朋友嗎?」
雖然只來得及看到一些照片的殘餘,但是也很能夠窺一斑而知全豹的,不然好端端,那張三李四的照片也沒人去燒它,易先生既然看見了,便問上這麼一句,態度也隨意,然而他這種隨意的態度落在蘇澈眼裡,卻無端地讓他芥蒂了一下,蘇澈自嘲似的扯扯嘴角,用一種滿不在乎的語氣回答了過去:「——那不然呢?留著它們?就是詩里寫的那樣,當作一種寄託?祭奠逝去的愛情?呵呵,我恐怕沒有這麼好的興緻吧。」
這話說著說著就有點不對味了,也許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吧,蘇澈眼睜睜看著對方不發一言地直起身來,易先生的臉色複雜起來,蘇澈也醒悟到自己說錯了話,不知怎麼的就聽著像在含沙射影了,天知道他完全沒有這個意思——不過誰又說得清呢,也是類似的想法早就在他心頭生根盤桓,碰到這個岔口,就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了。對方的愛情他已經看得分明,在這一點上說嘴,他也許會以為他是在故意觸怒他吧。易先生臉上的神情莫測,蘇澈也自懊惱,他特地上他房間來,這已經是好久沒有的事了,不知道的,還當他單純來做客的,他來找他,無論如何這總是個友好的表示,他要這樣稀里糊塗地把事情搞砸么,蘇澈已經身不由己地走過去了,身不由己地拽住了對方的一隻袖腕,他跟他道歉,說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頓一下,又說:「真的,別往心裡去好不好?我知道我說錯話了。」
也許是這種低姿態讓易先生臉色稍緩吧,他朝蘇澈拽住他的袖緣處瞥了一眼,終於還是推開了他的手,蘇澈先還執拗,然而最終也只能順著他的力道滑開去,易先生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平常,跟他說:「要開飯了,弄完了出來吧。」
說完人就出去了,房門也被帶上,蘇澈心裡有點空落落的,他是來喊他吃飯的嗎,也許之前還有別的事吧,可是全被他的亂說話給破壞了吧。心裡有點難過,對於易先生的愛情因為已經知道得太清楚了,蘇澈很長一段時間都不願意去多想,火盆里的東西已經快要燒盡,火焰也小了,蘇澈面無表情地瞅了一眼,復又轉頭向窗外望去,落日的餘暉斜斜地映紅了小半間屋子,蘇澈獃獃地望了一會兒,忽然想,難道要一直這樣彆扭下去嗎?
篤篤下樓梯去吃飯的時候,蘇澈心裡又想到,管他愛的是誰呢,反正那個人也不理他,就不信他能這麼孤獨地愛上一輩子!
這樣一想,心裡忽然有點放心似的,腳步也輕快了起來。
晚飯時候蘇澈一邊吃菜,一邊就不時地要往易先生那瞥一眼。先還帶點偷覷的意思,後來慢慢就光明正大起來,偏被看的那個只管不動聲色地吃自己的,好像全沒注意,第二天蘇澈因為有了前一晚的經驗,而且也沒被人說,這天早飯時便有了更進一步的發展——基本上他吃一口東西就要看一眼別人,當然這個別人只有易先生一個。
這種情形果斷被小哲給看進了眼裡,並且天真無邪地叫了出來:「蘇哥哥,你幹嘛老看爸爸呀?」看人的和被看的一齊看向他,被看的神色略微一頓,看人的搶先道:「怎麼吃飯也堵不住你的嘴!」被看的也淡淡道:「快點吃飯,吃完好去學校。」小哲一句話竟然被兩個人說了,委委屈屈地癟了癟嘴。蘇澈溜了易先生一眼,這回是不由自主的,可是人家功夫硬是要得,一眼也不往他這瞟。早飯後上學的上學去,管家務的管家務去,餐廳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陽光很好,從窗外非常闊綽地灑進來,滿滿照亮了一屋子。易先生慢慢踱步到窗口的光帶上,乍暖還寒時節,這樣子地被很好的陽光擁抱著,有種溫暖的懶洋洋的感覺,他立在那裡,在青釉色的瓷磚地板上拉起一道頎長的影子,蘇澈望著他,有點出神了。
易先生忽然偏過臉來,落下目光到他身上,「你幹嘛老看著我?」
說是疑問,卻十分溫和,蘇澈聽出一點別的意思來,心裡覺得高興,也許他也想和好吧,蘇澈臉上逸出笑容來,腳步輕快地也移步到窗口的光帶里,身子斜倚了窗檯道:「我看你還生不生我的氣。」
兩人面對面地立在金色的光帶里,易先生瞅著他,眼中有光華流轉,他知道蘇澈體貼的時候是很體貼的,可有時候露出這種情人間玩鬧似的賴皮,卻也讓人招架不住,窗外有風響動,蘇蘇地吹動了枝椏與樹葉,輕微的光影晃動,窸窸窣窣地落在眼前這張笑得頑皮的臉上,那眉眼好看又生動,易先生看著看著就調轉了視線,作勢看向窗外的一個什麼地方,臉上卻禁不住地笑了。
他這樣一笑,就像二月的春風拂過那殘冬未消的湖面似的,蘇澈心裡僅有的一點薄冰也消無聲息地就消融了,他心裡忽然地就柔軟起來,柔軟得像一汪水似的,兩人都覺得氣氛很好,易先生含笑看他,他眼底帶著一種雨過天晴的溫和的情感,蘇澈被他這樣子地看著,心頭就牽扯起來,他想他是愛著這個男人的,這種感情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只覺得它由來已久,事實上也早已發現它的存在,只是從來沒敢正式對自己承認過,然而這種感覺很真實,就跟當初他愛著另一個人的時候一樣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