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吃面
統籌姑娘在旁邊碰碰他,蘇澈轉過臉來,用眼神問什麼事,統籌姑娘一笑說:「別緊張,沒事兒。」
蘇澈笑笑:「我還行,不很緊張。」
他其實能清楚地感覺到成導對他完全沒有信心,並且也對他完全沒有好感——成導當然不可能對他有好感,他來這兒的時間不長,不過已經足夠清楚地感覺到成導在這兒的威信以及人家一絲不苟的工作態度,不過蘇澈感覺現在自己的臉皮反正也挺厚的了,反正他已經決心要厚著臉皮在這個圈子裡摸爬滾打下去了,所以批評與炮轟神馬的,就猛烈地來吧!
一切好像都準備就緒了,老佛爺已經給請到裡屋喝茶去了,他「愛妃」趴在準備好的長凳上,一邊一個「太監」手拿長杖要打人的樣子,成導最後低聲問他:「——台詞都記住了吧?」
蘇澈馬上表示這個肯定是記住了。
於是「啪」一聲場記板,開始了!
倆「太監」仗勢唬人地行起刑來,蘇澈按照劇本的要求急步而入,「愛妃」柔弱無依地趴在長凳上,目光求救般地看過來,蘇澈身形一顫,正要說出準備好的台詞,忽然——
「——ng!」
蘇澈:「……」
不會吧?朕還什麼都沒說哪。
成導快步過來。
女明星作勢要起,成導抬手制止了她,低下視線對女明星說:「看見皇上進來你要有一種看見救星的感覺——注意你的眼神,」又看著那倆執行「太監」,「皇上過來,你們要有遲疑的感覺,手裡的動作慢下來,」視線轉向後面一排的宮女,「你們只管緊張地盯著自己的腳尖,皇上過來也不要抬眼——都記住了?好,再來!」
成導很快地從攝影機的拍攝範圍內退出來,蘇澈也迅速地回到原來的位置,小美見縫插針地過來給他補妝,「啪」一聲場記板,蘇澈再次急步而入,忽然見到「皇上」,倆執行太監遲疑對望,「愛妃」掙扎地要起身來,可是瞬間又疼痛地軟下身去,一雙美目凄楚地望著「皇上」,接觸到這種目光,蘇澈身形一顫,正要開口,忽然——
「——ng!」
蘇澈:「……」
敢不敢讓朕說一句話!
成導在那邊邊喝水邊招手叫他,蘇澈以九五之尊迅速地移動到成導跟前聽候吩咐,成導咽下嘴裡的礦泉水,跟他說:
「感覺不對,你記著——光緒是一個失意的皇帝,慈禧積威多年,光緒對她十分畏懼,那麼光緒走過來一眼看見眼前這種場面,他馬上清楚這肯定是慈禧下的令,雖然眼下他沒有直接看見慈禧,但這種畏懼馬上就會無意識地就流露出來——那麼這種時候你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成導的臉色淡淡的,「你好好體會一下。」
這種反應蘇澈啪啪啪地體會了好幾把,每一啪都沒能奔進內室里見慈禧老佛爺,於是又一次「身形一顫」——每到這時候熟悉的ng君就要跟他sayhello了,可是這回ng君竟然沒有露面——蘇澈遲疑片刻,而後迅速地反應了過來——
沉著目光往眾宮女太監身上一掃,蘇澈終於拿出了「九五之尊」的第一句話: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景仁宮的宮女瞬間撲通撲通地跪了一地,兩個執行太監放下手裡的紅杖,緩緩下跪道:「老佛爺在屋裡頭等著萬歲爺呢——」
蘇澈有片刻的遲疑,可是熟悉的ng君竟然還是沒有到來,蘇澈心想咦,難不成這回終於可以奔進去啦?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蘇澈抓緊時間,當即喜滋滋地奔進了內室。
慈禧老佛爺用眼角瞥見他進來,戴著長長指套的手雍容華貴地端起茶盞緩緩押了一口,蘇澈遲疑片刻,緩緩跪下道:「親爸爸,您手下留情啊!」
慈禧陰沉著臉,忽然「啪」地一聲,手中茶盞整個兒摔在地上,瓷渣子瞬間碎了一地。
蘇澈一驚抬頭——下一刻,他頭上的圓帽重心不穩地掉了下來。
蘇澈:「……」
外頭噗噗地有人笑場,成導喊:「卡——ng!」
蘇澈啪啪啪地拍拍膝蓋站起來,心說完了完了好容易奔進來了這下又得從頭開始了,小美跑過來看看要不要給他補妝,「慈禧太后」的私人助理也很快過來,蘇澈重新戴上圓帽往外一看,幾個私人助理圍繞著女明星,打傘的打傘,遞水的遞水,拆頭髮的拆頭髮——咦?
蘇澈心說:「不會吧?女明星這是要走哇?被我氣跑啦?」
還是小美在旁邊小聲提醒他:「外面這段就算過了,一會兒直接從內室開始,其他的交給剪輯就成。」
哦——蘇澈這才想起來還有剪輯這回事,心說那既然這樣剪輯兄您只好辛苦了,成導在那邊頻頻看錶,蘇澈也知道自己這場頻頻ng,不曉得耽誤了劇組多少時間,成導很快對他做了個手勢,蘇澈迅速地退到內室外頭,小美和另外幾個私人助理也迅速閃人。
「啪」一聲場記板,蘇澈遲疑片刻,步入內室,老佛爺睬也不睬他,蘇澈猶豫著緩緩下跪,地面上是暗紅色的紋路,這一刻蘇澈忽然福靈心至,快速地膝行兩步,蘇澈抬頭張口欲言,老佛爺陰沉著臉,蘇澈又遲疑著住了口,緩緩低下頭去,看著腳下凝滯著的暗紅,蘇澈壓抑著道:
「親爸爸,您手下留情啊。」
……
整場戲斷斷續續拍下來,不用刻意去看時間,蘇澈也知道自己實在是拖了整個劇組的後腿,一從場景里退下來,就聽見成導的聲音:「場景呢?下一場準備好了沒有?人都到齊了?好,抓緊時間!」
蘇澈這場的所有人都熱得不行了,這邊一喊「卡」那邊就有人受不了地喊熱,有人跟同伴抱怨說自己真是吃飽了撐著來受這樣的罪——所有人烏泱烏泱地做鳥獸散,要去找個什麼地方趕緊地把身上衣服卸下來。
蘇澈想了一下,覺得還是先把衣服換下來再說。
正要走,統籌姑娘忽然又冒出來叫住他:「蘇澈!換完衣服過來找我,有事找你!」
蘇澈答應一聲。
一下子要用換衣間的人太多,相形之下換衣間便很不夠用,蘇澈於是到一旁的大門口去等,裡面的宮女太監服一批批地給換了下來,人也清清爽爽地魚貫而出,蘇澈很有耐性地站那,不時地跟離開的人微笑點頭再見。
裡面的換衣間終於空了下來,蘇澈這才進去,等卸下這一身的厚重衣物,蘇澈身上也頓覺輕鬆不少,衣物歸還給劇組,蘇澈依約過來找統籌姑娘。
在成導附近還有著一段距離的時候,就聽到一個助理模樣的人在跟成導說話:「……許雲老師接下來還有事情,有點著急,讓我過來同您說一聲,就不過來了。」
許雲老師就是剛剛跟他搭戲的,飾演慈禧老佛爺的老戲骨。
蘇澈想起來,說話的這個人他剛剛見過的,正是許雲老師的一個私人助理。
肩膀忽然給人拍了一下,蘇澈回頭,正是統籌姑娘。
統籌姑娘迅速地從身上抽出一個本子一支筆,呼啦啦地翻動著她的這個本子,統籌姑娘很快地跟他說:「今天這場拍完啦——接下來還要四場,你什麼時間方便?我們來對一下時間?」
蘇澈笑一笑:「隨劇組的時間來吧,我都有時間的,等你排好了,隨時打電話通知我。」
統籌姑娘很高興,十分男孩子氣地一拍他肩膀:「哈,就喜歡你這樣的,爽快!」
統籌姑娘做好自己的分內事,很快地閃人了,蘇澈一開始就沒覺著她能記著什麼飯盒不飯盒的事,果然是不記得了,蘇澈看向成導,成導沒怎麼留意他,正緊鑼密鼓地同攝影交代著什麼,花哥交代過說成導要是說他什麼讓他一定好好聽著,但是蘇澈發現既然成導根本沒空理他,那他似乎也沒有很大的必要一定要等著人來不待見自己——呃,是這樣吧?
確定了接下來確實沒自己什麼事,蘇澈離開了片場。
從影視城出來的時候,蘇澈再一次地感覺到了飢餓,而且很渴,買了兩瓶礦泉水,還沒走到地鐵站就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光了,乘著地鐵一路坐到公司撥給的住處,蘇澈直奔著樓下的一家麵館就去了,這家麵館價格相對便宜分量相對充足,是囊中羞澀之人的最佳選擇。
蘇澈自從搬來這住,中飯晚飯就都在這裡解決了。
走到附近,忽然「嘩啦啦」一串脆響,是杯盤摔碎在地上的聲音,很像是從麵館里傳來的,蘇澈循聲望去,果然麵館里的地上已經湯湯水水的一片,旁邊是一個拿著托盤手足無措的小服務生,一個十六七的少年,好像是麵店老闆的一個什麼堂侄兒。
老闆娘很快地從裡頭趕了出來,倒抽一口氣似的叫了起來:「——怎麼搞的?怎麼搞的?啊?扣錢!扣錢!必須扣錢!上回我就沒跟你計較,這回連著上回的一起算,我告訴你扣你一百不屈了你!」
小服務生一聽就不幹了,當場同老闆娘爭辯了起來,當著客人的面,口氣還挺沖。
老闆娘的嗓門也當即高了八個度,麵館里很少開空調,兩扇玻璃門一貫大敞四開著,尖銳的吵鬧聲足以讓路人聽得很清楚,蘇澈聽了兩秒已經覺得頭疼,裡頭男老闆扯了嗓子很不高興地喝道:
「吵什麼吵吵什麼吵?還不快點拿東西掃掃,還做不做生意!」
蘇澈腳下一轉,已經決定換個方向,往前一拐彎就是一家比較上得了檯面的中餐館,環境舒適,價格想必也配得上它的環境,蘇澈自從學會把一分錢掰成兩瓣兒來花,就把這種檔次的餐館自動地從視野中屏蔽掉了,可是今天,他忽然想對自己好一點。
蘇澈點了一份麻辣米線,麻辣米線果然夠辣,辣得可過癮了。
周圍是舒緩的音樂,環境安靜典雅,蘇澈又點了一客奶油冰淇淋,口感挺濃郁,而且吃完辣的吃冰的,感覺老爽了。
從中餐館里出來,蘇澈心滿意足,原路返回,準備回家,路過小麵館,老闆娘的聲音竟然又鑽進耳膜:
「——我可告訴你,不願意好好乾活就給我滾蛋,今天摔我一個盤兒明天摔我一碗面的,哎這都不是錢啊?你叔是看你可憐,家裡沒人了才給你領這來,哎這可倒好給我領一禍害來,整天拉著張臉好像我欠你八百吊似的——你自己什麼情況你心裡沒數怎麼的?要啥沒啥連年齡你都不夠,我告你就你一未成年你離了我這你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blablabla的,很是忿忿地嘮嘮叨叨,蘇澈加快腳步,只求自己趕緊路過。
小服務生有一會兒沒吭聲,然後忽然又口氣很硬地頂了兩句。
蘇澈有些不以為然,他並不了解這裡頭的是非曲直,也無意評價這裡頭的是是非非,可是小服務生這樣的行事說話,於他現實的處境絕對無甚裨益。
老闆娘聲音復又高了幾度:「——你這意思的我還虧待你了?那你覺得哪兒不虧待你你就上哪兒呆著去,我還阿彌陀佛了我還!我倒想知道除了我這誰還能供著你這尊大佛——就你這樣的,你說就你那幾本破書你自從你來了這你撒沒撒過手?都輟學了你還看看看……」
蘇澈不自覺地就停下了腳步。
他想,他也許是對「輟學」這個詞有一點點敏感。
回過頭往小麵館里看去,少年的身量有些單薄,此刻沉默地擦著桌子,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梗著脖子,有些倔強,有些不服氣……透著一點可憐。
蘇澈知道輟學是什麼感覺,那不是沒學可上了,那是整個世界忽然就天翻地覆了,熟悉的老師、熟悉的同學、熟悉的環境在你輟學的那一剎那就永遠地成為了過去,你已經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這個地方,沒人給你遮風擋雨,一切須靠自己。
以前老爸在的時候,雖說他家老頭子也沒什麼大本事吧,可是哪怕天塌下來,好像也砸不到他頭上——可是現在必須得靠自己。
那個時候大學里的老師曾經非常認真嚴肅地同他談過話,規勸他、警告他、試圖幫助他,家裡有困難可以努力拿獎學金,不然還可以申請助學貸款,學院里會想辦法幫他拿到特殊情況補助——只要決心念下去,總會有辦法。
可是蘇澈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他不能只考慮自己,他還有一個老爸。
老師非常惋惜,最後一次讓他務必考慮清楚,因為以後不會再有學校給他念了。
蘇澈站在這個紛亂嘈雜的市井小道上,有人在圍觀,還有老闆娘沒完沒了的詛咒抱怨——他想,老師是大錯了。
他現在所在的這個地方,也許從來就是一所大學,它叫做社會大學。
這裡不需一桌一倚,不費一紙一筆,沒有人正兒八經地站在講台上給你講什麼人生大道理,可是枝枝節節、瑣瑣屑屑,已經足以教會你許多。
原本他也和其他同學一樣,有著一份挺平常的計劃,想要從一所有名氣的大學畢業,找一份有前景的工作,可是現實告訴他:「不行了,不能再那樣,需要換一個地方,重頭開始。」
於是他只好給換到了這裡。
蘇澈不覺得委屈,這沒什麼好委屈的——以前只有一個老爸讓他靠,現在老爸的事也只有他一個人會管,蘇澈想,這很公平。
視線從那裡收回來,蘇澈就像所有偶然路過的陌生人一樣,終究是無動於衷地離開了,他沒有那個心力去關心別人的事。
他已經自顧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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