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易先生暴怒。
拐杖是怎麼劈頭蓋臉地突然打過來的蘇澈已經記不得了,易先生腿上分明還裹著石膏,可是他動作敏捷得簡直讓人看不清,拐杖帶著呼呼的風聲,一下一下很痛地打在身上,暴風疾雨般的落下來,蘇澈只管用胳膊護住頭臉,也不閃也不躲,咬牙承受著,外面的暴風雨終於也下來了,閃電和滾雷嘩嘩打下來,夾雜著男人的怒吼聲,蘇澈分明什麼也聽不清,可是又好像什麼都聽清楚了,劈頭蓋臉的疼痛中,分明有一些什麼破碎了,可另外一些卻在破碎中越發堅韌起來,這些東西支撐著他,讓他不至於在疼痛中丟臉地倒下去。
恍惚有錯雜的腳步聲在一片驚呼聲中雜沓而來,身上忽地一輕,高高舉起的拐杖被人七手八腳地攔住了,哐哐的暴雨傾盆似的砸下來,依稀還夾雜著小孩子的哭叫聲,蘇澈心想這是小哲在哭,這般陣仗大概要把這孩子給嚇壞了,這孩子在他跟前長了這兩年,他心裡對他自然有一番疼愛之情,蘇澈模模糊糊地就想,臨了臨了竟然要這麼嚇他一場,這可真是不大好呵。
疼痛帶來了一陣暈眩,蘇澈堪堪把目光投在那個暴怒的男人身上,他雙眼通紅,要吃人似的,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樣子,可是也都無所謂啦,易先生渾身哆嗦著氣得不清,被人七手八腳地圍住了,他情緒激動,胸口大力地起伏著,腿上有傷的人,腳下一個踉蹌險要站不穩,在鬧哄哄的勸架聲中被人哄架到了沙發上,蘇澈扶了扶額頭,周遭的映像在一種周身牽扯的暈眩中慢慢由模糊轉為清晰,他終於看清男人痛恨到厭惡的眼神——其實,早該想到的。
傾盆暴雨哐哐地衝擊著耳膜,所有其他人的聲音好像只是一片嘈雜的背景,唯有男人的聲音清楚而凄厲。
「——滾!馬上給我滾!以後別讓我再看見你!」
蘇澈也心知今天就是他在這裡的最後一天,他只是有一點傷心有一點好笑,還有別的說不出來的情緒,所有的感覺彙集到一起,最後只支撐起一個念頭——原來這就是結果。
蘇澈覺得,挺丟臉的。
周圍鬧哄哄的,外面大雨傾盆,蘇澈往那雨水的世界里走去,他盡量保持清醒,可是身體不由自主地就有些發抖,後頭好像有人喊他,這叫聲挺熟悉,蘇澈仔細地想了一想,辨認出這是老管家在叫他——叫他做什麼呢,他已經夠丟臉啦。
蘇澈沒去管他,傾盆的大雨在出檐處砸出大大的水花,蘇澈一秒鐘也不想再在這裡待下去,無遮無掩得他淌進了這個水世界里,雨水嘩嘩地澆在身上,澆出周身火辣辣的痛楚來,視線也被大雨沖刷得模糊,身上好像著火了似的,忽然就又覺著冷又覺著熱,突然有人抓住了他,一低頭手上就多了一把傘,蘇澈眯眼定睛一瞧,啊,老管家追來了,他來給他送傘么?蘇澈搖搖頭,沒要他的傘,把傘推還給他,他定下心想了一想,轉身朝車庫的方向走去,他不能這樣子去搭車,再說這邊也並沒有計程車可以搭。
老管家踩著水花一路緊跟著他,蘇澈不明白他這是做什麼,見他去摸車老管家還慌忙來攔他,嘴裡還說著些什麼,蘇澈一個字都沒有聽清,而且也完全沒有意義,他神色遲緩地看一眼老管家,忽然發現他這麼大年紀了還被澆濕了半邊身子,回頭要生病了,看吧,這就是自作主張來追他的下場,其實何必呢。
老管家是攔不住他的,蘇澈終於還是上了車,車窗外印出老管家擔憂的臉,蘇澈想要對他笑一笑寬寬他老人家的心,可是又恐怕自己會笑得很難看,最後自己笑還是沒笑自己也鬧不清了。
雨水嘩嘩地澆在前面的車窗上,蘇澈發現雨刷到了這種時候也無大用,最奇怪的是,這樣的鬼天氣里路上竟然還跑著許許多多的落湯雞和落湯車,到處是鳴鳴的喇叭聲,整個世界都在茫茫的雨水裡摸索,是混混沌沌的一片。
身上的衣裳浸著雨水緊緊地裹在身上,讓他覺得很不舒服,身上一陣冷一陣熱的,他想自己是要生病了,不過他已經從那個地方出來了,那個地方的人和事再也影響不到他啦——從某個意義上來講,這已經足夠了——不過這是哪裡呢,他茫然四顧,可是沒有認出來,接下來要到什麼地方去的,也並不知道。
只有身上的疼痛慢慢叫囂起來了,蘇澈發現自己有點開不動了,身上難受得緊,他不能再開了,再開下去怕要出事,他難受得把車子停靠了下來。
雨水在外面嘩嘩作響,把他和其他一切世界區隔開來,蘇澈覺得有些冷,雙手環臂地搓了搓,身上又冷又熱,腦子也有點發僵,跟不上趟兒了,雨刷還在前面盡職盡責地揮舞著兩隻手臂,蘇澈目光遲緩地看著這個陌生的世界,後知後覺地開始奇怪起來——就這麼結束了嗎,這一切。
也不知道怎麼的,就走到了這一步。
說起來,也怪虎頭蛇尾的。
蘇澈慢慢地伏在前面的方向盤上,忽然就痛痛快快地落了一時淚。
落完淚把臉一抹,腦子倒有點清醒了,這樣不是辦法,他得找人幫忙,這種時候也就經紀人管用了,花哥那邊鬧哄哄的,背景有點亂,好像是在跟人一起吃飯的樣子,花哥拿著電話說你等等,這才走遠兩步尋了個清凈點的地方說話,「什麼事兒啊?」
蘇澈道:「你出來接我吧,我身上不大舒服。」
花哥瞅一眼外頭的傾盆大雨,只當蘇澈心血來潮跟他玩兒呢,嘴一咧笑了,「你是跟人打賭賭輸了拿我開涮呢還是怎麼的,拿我來逗悶子……」
蘇澈難受得閉了閉眼睛,打斷他的話,「易先生跟我翻臉了,把我打了一頓,把我趕出來了。」
花哥聽他不像開玩笑,這才唬了一跳,驚道:「真的假的?——不是,這怎麼回事兒啊?你現在在哪兒啊?」
蘇澈老實道:「我也不知道。」
花哥:「……」
蘇澈隔著雨窗努力辨別了一下外面的路牌標識,跟電話里說了,花哥說他馬上過來,電話一掛上蘇澈就有一種要撐不住的感覺,渾身燒得慌,冷一陣熱一陣的,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就感覺有人在外面砰砰地拍車窗,蘇澈睜眼看見花哥在車窗上放大的臉,雨還是嘩嘩的,似乎就沒有個盡頭,蘇澈換到了花哥的車上。
花哥一見他這臉色兒就嚇了一跳,再一摸他,皮膚都是滾燙的,花哥一路心急火燎地趕過來,本來還想著先了解了解是怎麼個情況,一見這架勢,當機立斷道:「你發燒了你知不知道,得先去打吊針去。」
蘇澈知道倒是知道的,努力保持了一點清醒地說:「不去醫院……被人知道就麻煩了,我睡一覺就好了,買點葯吧我得吃點葯。」
花哥操一聲,嗡嗡地發動了車子,蘇澈只覺得身上軟得要撐不住,闔上眼皮就暈暈欲睡。花哥開著車在旁邊擔憂地叫他:「你可別睡著啊。」
蘇澈勉強睜眼看看他,「我們去哪裡?」
「你這樣還能去哪,上我那地方去,我讓人來給你打針。」
蘇澈已經沒有任何力氣過問任何事情,隨他安排吧。
蘇澈這一燒就燒了兩天,這場燒來得兇猛,退得倒也利索,一來針沒落下,身上也一遍一遍地用藥酒擦過,二來年輕人,畢竟底子好,被打痛的地方疼還是疼的,不過高燒一退,身上便好得七七八八了,這天蘇澈聞著廚房裡傳來的米粥味兒就醒過來了。
這兩天除了打葡萄糖就是偶爾喝點米粥了,據說是這個好消化,對病人好,其他的病人消化不動,不過蘇澈挺懷疑更深刻的原因是他的經紀人除了這個就不會別的了。燒退了胃口也好,花哥已經廚房卧室卧室廚房的連著給蘇澈盛了三碗湯了,當蘇澈第四次把空碗遞給花哥示意還要的時候,花哥怒了,一怒之下直接粗放地把整個電飯煲給端過來了,蘇澈一看就樂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花哥本來怒視蘇澈,怒視著怒視著不怒視了,唉地嘆了一口氣,走過去用手背一推蘇澈,不大會安慰人地說:「哎,你沒事兒吧?」
蘇澈把笑出來的眼淚一擦,樂道:「我這是高興的,難得你這麼賢妻良母,又是給我擦藥酒又是給我做米粥的,哎,我可得抓住機會好好地受用受用,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來,再給我添碗湯。」
花哥:「……」幹活的人還得被人調侃,還能不能行了!
等喝飽了米粥收拾了碗筷——當然是花哥收拾的——蘇澈不忘給他的經紀人提了一個小小的建議,譬如說以後就不要光米粥米粥的啦,可以到飯店裡訂幾個菜來的嘛,不然讓人嘴裡能淡出鳥來,花哥憋屈地聽了,告訴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難得這燒也退了,他精神頭也好,該問的是時候問了,花哥逮了個話頭順勢就問道:「哎,你前兩天到底怎麼搞的啊?突然就那樣了,嚇我一跳。」
蘇澈當即打了個哈欠,本來就是在床上吃的飯,順勢就往被窩裡一躺,薄毯往頭上一蒙,頓時就睡意濃濃道:「哎呀,吃飽了就犯困,不行了撐不住了,有什麼話以後再說吧——出去的時候別忘了把燈關上。」
不出三五秒鐘,果然就真跟睡過去了似的——身為演員,裝困裝睡那叫一個駕輕就熟。
花哥:「……」怎麼不睡死你丫的!
這個時候,別墅里的空氣已經壓抑了好幾天了,誰也不知道蘇澈怎麼就得罪了易先生,讓主人家發了這樣大的火下了這樣重的手,連累得大家都得賠上三分小心,生怕哪件事一個沒做好就撞到槍口上去。日落時分,易先生房間里早早地就亮了燈,不過除了端送飯菜茶水,其餘時間絕沒有哪個人吃飽了撐著的敢來瞎晃悠。
易先生也不知道自己發了多久的呆,忽然發現房間里有人的時候,也不知道老管家進來多久了,以及進來做什麼,並且身上乏力,也懶怠去問,易先生只抬起眼皮瞅了一瞅他,還是老管家察言觀色地道:「要不要出來房間走上一走,這兩天竟窩在床上了,對養傷倒不利。」
易先生不想說話。
「前兩天是怎麼了,忽然就發那麼大的火,什麼事情不能慢慢地說呢。」老管家觀他神色,慢慢騰騰地提到了之前的事,
易先生不吱聲。
老管家忖度著又道:「倒不是別的,只是那天這麼大的雨,不是平常時候,他那樣開車出去也不知道安不安全啊。」這種時候,敢當著易先生面提起蘇澈的,別墅上上下下也就老管家一個了。
易先生一開始只似聽非聽的,可是終於也慢慢領會了老管家的意思,這讓他煩躁起來,一揮手不耐煩道:「有什麼安不安全的!我看他皮實得很,一點皮肉傷罷了,哪裡就要得了他的命!」
老管家也不好再說什麼,暗嘆一口氣。
易先生自我平靜了一下,說:「以後別再提他。」
老管家瞅他一眼,唉,不提就不提吧,想一想問道:「你這兩天吃的都不多,一會兒加餐宵夜吧?本來就剛動完手術,不多吃點怎麼能行呢。你想吃點什麼,我讓廚房準備去。」
易先生只覺得一種說不出來的疲憊,搖搖頭道:「不要宵夜,你出去吧。」
老管家還欲再勸,可是易先生已經闔上眼睛,擺明了是拒絕的意思,老管家也知道他心情不好,只得暗自嘆氣地帶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