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一餐定情(中)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陳司長不以利益為重,不向錢看,這便是與眾不同之處。」
「他那是傻。」我學著媽媽的口氣。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父親大智若愚,眼明心清。」他感慨道。
「他是個大近視。」我好笑道。
「我們離開北京前,我爸特意向你爸討了一副字。」他欽佩道。
「什麼字?」我好奇道。
「毛筆字。」他賣關子。
「他也不嫌肩酸背痛?」他案牘勞形,工作繁忙,竟然還能堅持每日習字,筆耕不輟。
「陳司長的行書大小相兼疏密自如,且下筆力道遒勁,姿態優美。」他讚歎道。
「他其實是半路出家,小的時候家裡窮沒有條件,後來上大學賺錢后才開始正經跟著老師學。」我回憶道。
「他的字收放自如,濃淡相融,一望便知是經年積累的功底。」他點評道。
「笨鳥先飛,他喜歡毛筆字,又想寫得好,只能多寫多練。」我回憶道。
「我爸向陳司長討了一幅字,你猜猜他寫的是什麼?」他眨眼道。
「《寒食帖》?」我猜測道。我小時候,爸爸倒是常常,有一段時間幾乎天天臨摹蘇軾的這幅字。
「陳司長仕途平坦,斷沒有寫《寒食帖》的心境和道理。」他搖頭道。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我猜測道。爸爸年輕時候的偶像是屈原。
「再猜。」他否定道。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他現在做官,或許引用的是這一句。
「陳司長關心民生,但不會逾越至此。」他笑笑搖頭。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王昌齡的這首邊塞詩是爸爸的心頭好。
「如今國家太平,繁榮昌盛,我國立足於林,鼎立於世,放眼世界,哪個外敵內鬼敢動我分毫?」他是愛國的好青年。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人人都喜歡李白的豪言壯語,狂傲不羈,我爸爸卻獨獨喜歡他的情詩。
「陳司長怎麼會對我們兩個大男人寫情詩?」他好笑道。
「這……難道他寫的是俄文?」我實在猜不中。
「你父親精通俄文?陳司長果真學貫中西。」他肅然起敬。
「這……你能不能給點提示?」我鬱悶道。
「是《紅樓夢》中的句子。」他提醒我。
「早說嘛。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及文章。一定是這句,對不對?」這句話被政客商人奉為處世金句。
「唉,你真是陳司長的女兒?我為他感到傷心!」他佯裝道。
「還不對?」我無語道。
「不對。」他遺憾地搖搖頭。
「那是什麼?」我抓狂道。
「你知道答案了以後可不要自責哭鼻子。」他取笑道。彷彿我是那個猜錯答案偷偷哭泣的幼稚孩童。
「快說吧。」我越發好奇心急。
「不離不棄,芳齡永繼。」他鏗鏘有力道,「你爸爸揮筆在宣紙上寫了這八個行書大字。」
「這不是我的名字?」我詫異道。
「可不就是你的名字?」他動容道,「父愛如山如海,深邃內斂,只有在狂風暴雨時才能彰顯它的堅固和深沉。」
「我……」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麼。
「陳司長寫了這樣一幅字,我父親十分納悶。他雖然文化不高,也知道這幅字並非官商社交該有的作風和路數。他大著膽子為陳司長為何寫此字相贈,是否與一些特別含義。陳司長靜默片刻,這才說,『這是我女兒的名字』,說著手在兩個字上點了點。」
「『您女兒名叫陳芳齡?』我當時這樣問陳司長。陳司長點了點頭,片刻又道,「『我女兒和你差不多年紀,只是不及你成熟,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你見他的時候多大?」我略帶哽咽。
「不到二十歲。」駱安道,「我比你大三歲。」
「我那時也不小了,他怎麼還說我是孩子?」我嗔怪道。
「陳司長對你視若明珠。他對你的生活起居、學習愛好瞭若指掌。他說起你的時候,滿眼滿臉都是慈父的光芒。」
「他是一位好父親。」我平心而論。
「那時我便知道陳司長的獨生女名叫陳芳齡,年紀比我小三歲,跟著媽媽在省會老家上高中。」
「他連這個也說?」父親絕不會在外人面前透露家事。
「在商言商,做生意講究知心知彼百戰不殆,我父親面見陳司長以前,託人打聽他的喜好和禁忌,所以關於他婚姻家庭的事情,多多少少知道一點。」他坦誠道。
「外人一定傳說我爸為了前途娶了金鳳凰,撇棄糟糠妻。」我冷冰冰。
「據說是為了給你爺爺奶奶治病。」
「良禽擇木而棲,我爸爸是金鳳凰,自然該棲身梧桐樹。」
「你對你爸爸有看法?」
「小的時候有,現在漸漸能理性對待,他和我媽媽,天生就不是一路人。」
「為什麼這麼說?」駱安沒想到我這樣理智。
「鳳凰涅槃前,可能會暫時住在雜草里。它的身邊沒有同類,沒有參照物,天長日久,它或許認為自己只是一隻家禽,因此也找了一隻家禽。直到電閃雷鳴、浴火重生后,它便恢復真身,展翅上騰。縱然他想帶著它的那隻愛人小家禽一道走,無奈小家禽沒有翅膀,它的世界,註定只是普普通通的山間草地。」
「你果然懂事。」他輕聲道。
「我小時候想不通。即使小鳥沒有翅膀,鳳凰可以帶著它飛呀,或載在背上,或銜在嘴裡。長大后才明白,鳳凰是仙鳥,天庭繁忙,它怎能時時刻刻背著小鳥東奔西跑?即或帶著小鳥飛翔,一個不小心,小鳥便會墜落天際粉身碎骨。如此一來,小鳥成了鳳凰的累贅,鳳凰也成了小鳥的重擔。小鳥與其擔驚受怕的過日子,倒不如抽身而退,天空歸天空,草地歸草地。」
「天空和草地都是極好的,不論動物還是人,總要有一個棲身之所。」
「沒錯,天有天的好處,廣闊高遠,俯視大地,只有仙鳥才能自由翱翔,馳騁天際。然而天高地遠,高處不勝寒,若是鳳凰一不留神摔了下來,定會粉身碎骨,身首異處。小鳥呢,只要自自在在地度日,老老實實地過活,總會安安穩穩地過一生。雖然也可能被彈弓打死,被孩童逮去,然而幾率少之又少,因為它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並不足以引起人們的注意。」
「鳳凰需要經歷天劫,脫胎換骨才能浴血重生,小鳥平平淡淡、自由自在,兩者本不是同類。」他頷首道。
「二者一個棲息在山高海闊之處,一個生活在花草樹木之林,本就各有各的天空,各有各的樂趣,若是勉強生活,只會違反自然規律,互相折磨。
「年少老成,不愧是陳司長的女兒。」他向我投來讚許的目光。
「你這是誇我爸還是誇我,噢,是連我們兩人一起誇了。」我打趣道。
「看來你媽媽如今也釋懷了。」他推測道。
「與我父親結婚生女是我媽媽的幸,後來緣盡緣滅也是她的命。想不開只會令自己徒增傷感。歲月能夠撫平一切的創傷,何況她還有我。」
「好女抵萬男,你媽媽有你就夠了。」他勸解道。
「誰說不是呢?我和媽媽相依為命,誰也離不開誰。」
「陳司長並非好色之徒,若不是萬不得已,他不會另娶他人。」
「我爸爸年輕時才貌雙全,據說不少佳人非他不嫁,我爸爸選擇了我媽媽,二人結婚後恩愛和睦,幸福美滿。後來隨著他一路高升,期間經歷了不少誘惑,但他忠貞專一,從未越過雷池一步。縱然後來婚姻關係解除,媽媽對爸爸雖然有過怨,但是從沒有恨。」我公平道。
「你父親文采出眾,風流倜儻,若不是德才兼備,又怎會被梁外長的女兒搶了去。」
「對不起,我失言了。」他連忙住口。
我可以不怪自己的爸爸,但我怎能不怨那個女人?外人以為我和媽媽是爸爸升官發財之路上的絆腳石、拖油瓶,爸爸攀了高枝,便嫌棄我們累贅一腳踢開。然而若不是爺爺奶奶的病,若不是造化弄人……父親官有所成,並非得勢於那個女人。而父親的離婚再娶,大概是他人生路上唯一污點。
「你打我吧!」他手忙腳亂,不知所措。
「都是我的錯。你消消氣。」他束手無策。
「好吧。」我大人有大量。
「一言為定。」他伸出了手。
我不恨她,也不怨她,只是不想聽到她。尤其不想在談論爸爸媽媽的時候提及她。
所以,我應該懲罰駱安一下。
「伸手吧。」我作勢道。
「真的?」他莫名其妙樂滋滋。
「後悔了?」我稀罕道。
「求之不得。」他涎笑道,在我面前伸出了他的手掌,掌心朝上。
我四周找了找,沒有戒尺,沒有刑具,我只好用餐勺代替了。
「不是打手嗎?怎麼用勺子呢?」他抗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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