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豈言不相思
從無垠海底出來時天色已有些暗。
靈寶在海底吃飽喝足便回虛空中睡覺了,他美名曰修鍊。祁予面上仍有些尚未消散的紅暈。「咳,你隨我回葯宗吧。等我向師傅稟明了情況我就帶你一起回龍城。」
顓華歌抬頭看著祁予,心中思緒萬千。他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一個親人了,為了自己他去了葯宗,同樣為了自己他也甘願放棄,從沒有一絲猶豫。
略一沉吟顓華歌搖搖頭:「哥哥,我先回龍城等你吧,寒毒剛發作等下次也是要許久。葯宗本就不喜外人隨意進入,若我同你一起去定有諸多不便。」
她執意堅持祁予也不勉強:「此次出來我已向師傅說過會在外多留幾天,這樣,我先將你送回龍城然後再走。」
事事他都為自己考慮得這樣好,看著他神情柔和的面龐顓華歌不再拒絕點點頭。
祁予掐了一個御雲訣,周圍的雲霧便緩緩聚攏凝結在二人腳下。
煙雲漸漸升起,顓華歌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濮華仙山,依舊是那般仙氣繚繞靈木蒼繁,可望而不可及。恍惚間她聞得一陣清冷的琴音,正要細細聽去卻只有已歿的塵囂。
就如濮華至高之處的那些日子,終究只是她生命中一段繞樑的餘音。
看著眼前深灰的無垠海,顓華歌想起他們一起來的時候。她也還是一個未及笈的小姑娘,成天和薛氤書在一塊同吃同住不諳世事好不愜意。
聚雲城在東面,薛氤書身子不好冥閻也早早帶她離開。眨眼間這屆新入門的弟子中資質最好的幾人已走了大半。可這裡一切都沒有變,並未因為少了誰就分崩離析。
看著越來越遠的濮華,顓華歌才轉過頭來。也許甫修涯也並沒有錯,幾年來他對她如何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若想殺她,他早就動手了,救與不救也只是一念之間的事。正如他自己所說,不得不防。
既然選擇了離去自己也就不應再繼續偏執於此事,誰都有苦衷。只是心中仍然一片酸澀還有濃濃不舍。
渡過無垠海只用去短短數日,在灰色的海岸顓華歌就遙遙地看見了李塘。
夢魔之後甫修涯令弟子助村民重建屋舍,弟子也從山上帶下了極甘洌的靈泉,許多在禍患中枯死的杏花重新活了過來。原本破敗的李塘在短短數月又逐漸在恢復曾經的興繁。
祁予細心地察覺了顓華歌面上細微的表情,便主動柔聲問她:「這幾日奔波也累了,今日我們在這裡歇息一晚如何?」
幾年不見顓華歌亦覺得祁予有些不同,曾經祁予對她雖好但沒有這樣細緻入微,他越來越寵溺她。
李塘的杏花除了那次事故就不曾衰敗過,這裡的杏花釀更是難得一回。顓華歌露出幾日來難得的笑意:「好!哥哥你一定沒有嘗過,這裡的杏花釀滋味極好的,我帶你去。」
她唇邊那抹清淺的笑意驅散了之前所有的陰霾,遠處那綿延的粉紅映得顓華歌面比杏花嬌紅。祁予微怔,彷彿她從不曾離開自己。
直到進入李塘鎮顓華歌才發現多了許多生人的氣息。街道上來往之人仍是絡繹不絕,吆喝販賣聲使得這裡好不熱鬧,好像曾經那篇黑暗只是一場夢。
看見路邊正在捏麵人的老嫗,顓華歌上前挑了一個精緻的小面人,狀似不經意地詢問:「婆婆,我看著這裡似乎和從前不大一樣了,怎麼多了這麼多外地的人?」
老婦人臉上有些溝壑但眉目慈善,她看著遠處有些蒼涼地笑了笑,似是回憶著什麼:「前幾個月啊,這裡來了魔,雖然那魔物被趕跑了可李塘鎮死傷一大片,屍體成群。後來濮華的仙人幫著重建了這裡,又設下保護村民的屏障,那不遠處的人便都趕了過來以求庇佑。」
「這世道怎麼開始變了,就算在這兒。我也常常覺得惶恐得很吶,小姑娘你可知道嗎?我的兒子他也……」說到最後婦人情緒變得激動起來,粗糙的手牢牢抓住顓華歌開始不住地喃喃自語。
顓華歌沒料到她會突然如此,也不知如何是好。祁予正欲上前分開她二人。這時一個稚嫩的聲音匆匆傳了過來:「奶奶!」
小女孩幫她掙脫了老婦人的手,見顓華歌手腕上的紅痕她不好意思道:「奶奶就有些神智不清,姐姐對不起,這個面人就當我們送你。」
顓華歌好奇地問道:「既然這樣為何還在街上求生活,你爹娘呢?」
女孩低下了頭,有些難過:「自從爹爹和娘過世之後,奶奶就這樣了,時常認錯人。但家中有我和弟弟,奶奶不得不出來捏麵人維持開支。方才我回去取個東西沒想到回來便這樣了。」
「你家中只有你們三口人了?」顓華歌看著小女孩破舊滿是補丁的衣裳柔聲問道。
安撫了老婦,小女孩點點頭聲音低了許多,「我爹娘都在幾個月前死了,我們沒有其他親人。」
顓華歌眼眸暗了暗,祁予從儲物袋中拿出兩枚靈石塞進小女孩手中:「面人的錢是我們應當付的。」
兩枚上品靈石,能夠她們祖孫三人衣食無憂地生活好一陣子,小女孩第一次見到這麼多錢忍不住縮了縮不敢接,抬頭看了祁予半響才小心翼翼的說道:「太貴了我不能收,爹娘說過做人不能貪的是多少就是多少。」
祁予聞言拿回了靈石,想了想拿出一枚丹藥贈她:「我用這個付面人的錢如何,將它給你奶奶喂下,她會好許多。」
「這是仙丹?」看著那小小一粒,香氣清幽暈紋醇厚的丹藥,女孩囁嚅問他,這東西她只聽說過。
祁予失笑:「治病的葯罷了。」女孩兒點點頭不再詢問轉過身替老婦人喂下,老嫗渾濁的眼中漸漸清明。
二人辭別。
順著記憶,依舊是那片綿延無盡的杏花林,街巷僻靜,卻飄出沉沉酒香。
顓華歌看著婦女忙碌的背影走過去叫到:「三娘?」
「顓姑娘?」李三娘先是一愣但立即認出了她,在帕子上擦了擦手忙迎來。「怎的得空下來了?你們先坐,我去替你們拿酒來。」
安頓二人坐下,她就去拿了兩罈子杏花釀。好些時日不見,李三娘面上也多了几絲歲月的划痕,但仍然淳樸。
幾杯甘醇的杏花釀下肚,她話也忍不住多了起來:「你這回和這位小兄弟下山可又是門中有什麼事嗎?」
夢魔一事給這裡的人打擊都不小,雖然人們都不記得夢中發生過的事,但夢醒那一刻眼前血流成河,屍/體遍野所有生靈都喪失了生氣。那一幕就是可怖的噩夢。
顓華歌聞言有些晃神,搖了搖頭。她現在其實已經不屬於濮華了吧。
李三娘見沒有大事也就放下心,又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我已經許久沒見過杏言了,我膝下無兒無女,杏言一出生我就把她當作親生閨女來疼。杏言這孩子自小被驕縱慣,她爹娘的死對她打擊也不小。上回我瞧見她帶的那個男子過來,唉……感情之事怎麼能強求呢?你們都在濮華,若是得空你要替我好好勸勸她……」
不知為何顓華歌莫名覺得酒水有些苦澀,她張了張嘴終究什麼也沒說。
因著他們只留一晚,李三娘得知以後便熱心地在草廬中為她們打掃了兩間住處。顓華歌也不好負了她的盛情,於是與祁予在這裡住了下來。
夜色緩緩蔓延開,月明星稀。離開了宸隕殿,星星都離她這樣遙遠。
顓華歌一直睡不著,也無法靜下心來修鍊,一番輾轉反側后乾脆拿了一壇房中的酒釀來到草廬后的園中。
園內幽寂無人。染過月華的杏花釀似乎更醉人幾分,清甜的花香浸滿了整個李塘的夜。
白日里心酸難過的情緒漸漸漫上了心頭,她如願回到哥哥身邊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心中失落無比。杯盞交替,不知不覺她就已經喝得微醺,酒醉之後她的臉龐極為妍麗慵懶。雙眸微闔,千里煙波漣漪生。
顓華歌單手撐著額角渾身似是無力,望著遠處,月色婆娑,漫天杏花飛舞,一切都漸漸朦朧模糊起來。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身以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
空一縷余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
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1
此時此景,她心中一動緩緩地念出了口,字句有些不清晰。一壇已飲盡,霧重月斜,寒意輕襲。體內寒毒未除,顓華歌冷得有些發抖。
她在相思誰呢?心裡隱隱有個答案她卻不敢去翻看。
在顓華歌失去意識的最後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彷彿落入了一個極為熟悉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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