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神紀之城(六)
「等等──門被鎖上了?」
永晝還沒摸上門把,旁邊的人便已伸手攔住了他。兩人對望一眼,永晝迅速意會到自己剛問了個蠢問題:房裡只有一人清醒,鎖上門的人必然是極夜。於是他換了個問題,「多拉蒂還在昏睡!你就不擔心她會……」
這句話里的「她」是指塞拉菲娜還是極夜,另外兩人自然很清楚。
艾斯托爾發出一聲不帶惡意的嗤笑,略帶調侃的眼神落於路迦身上,似乎很想知道對方會如何應對。老人為法師解答,「不會有事的,龍族。你的小貓不會貿然動作,也不會絕情得不給路迦一個道別之機……更何況,我們三人都知道,多拉蒂離暗夜女神的懷抱還差一步。」
路迦往艾斯托爾投去警告一瞥。外祖父默認了永晝了推測。
「你可以先回去了。」法師先打發了老人,心思卻明顯不在在場任何一人身上。「在醒來之前她都不需要再服藥,你再守多久都沒意義,倒不如先休息片刻……永晝,你聽見雙子和泰爾遜的消息了嗎?」
十年相處,永晝當然看得出路迦在轉移話題。這通常代表了兩件事:一,無論路迦想到了什麼,他都不想自己知情,至少不是現在;二,舊話題通常都不是好事。「……不離開這裡的話,我什麼都無法感知。」
「那就出去吧。」路迦又看了木門一眼,神色陰沉不已,聲調卻異常平靜。「巡查,放風,什麼都好,總之今晚不要再留在這裡。帶上極夜一起。」
永晝挑眉。「我不需要她。她也未必願意離開這裡。」
真實。仍然真實。路迦點了點頭,「但如此情勢之下,她會擔心你。我有別的事情要做,有極夜在場的話,我將無從入手。」
「我知道妳聽得見。」
匕首出鞘之聲響於耳邊。
「塞拉菲娜.多拉蒂……百年以來第一名神佑之人,培斯洛上唯一可以與炎龍匹敵的法師,怎麼可能會輸給奧戈哲.多拉蒂……睜開眼睛,我的契約者。」
化身為人的猛獸伏於床塌,低聲吐出精靈之語。
過腰的銀灰色長發順著肩頭滑落,絲絲縷縷的陰影投於塞拉菲娜臉上,為她遮去了窗外血紅色的夕陽。極夜以一肘撐於對方頭側,另一隻手──持匕的手──則以指壓刃,將長匕貼於金髮法師的頸項之上。極夜還沒怎麼用力,便已經感覺到了自塞拉菲娜頸間傳來的脈搏,快得紊亂的心跳、近乎沸騰的體溫,幾乎要透過刀鋒傳到她的指尖之上。
猶如被火燙了一下,極夜稍稍手顫,匕首便在塞拉菲娜頸上劃出一線血痕。
「按照妳的請求,此刻我該已經動手了。畢竟妳連要訣都告訴我了,我也不能以力有不足為借口。」要是這是塞拉菲娜.多拉蒂最後的苦難,那也已經拖了足足三天,不論結果,她也絕對稱不上逃兵。極夜突然想起了百年之前的海語師,她不知道對方到底熬了多久才斷氣,但目睹神佑者之死是個相當不好受的過程,就好像目睹常勝將軍折戈場上,帝王被佞臣篡去皇位,一種悲涼又使人憤然的隕落。「但我一點都不想依妳所說的去做,一點都不想。」
極夜支起身來,坐於床邊,看向仍然熟睡的塞拉菲娜.多拉蒂。
她伸手撈起對方的金色長發,帶著桃香的甜味縈繞於指尖之上,極夜細心為對方理好頭髮,「妳曾答應我的事還沒有做到,天平的砝碼並不對等。即使我現在履行或者放棄,這個契約都不會被任何人承認。聽好了,塞拉菲娜.多拉蒂,在妳幫我找到『那個人』之前,我絕不會讓妳遂願。」
風行豹用鼻子撥動機關,齒輪轉動,推動咬合的嵌位解開。隨著門被頂開,倚牆而立的路迦也出現在牠眼前。站在走廊盡頭的永晝雙手插袋,抬頭望向外面還未放睛的天空,即使聽見開門聲也沒有回頭。艾斯托爾則不知所蹤。
黑髮的法師睜開雙眼,交叉於胸前的雙手卻仍舊沒有放下。他默然揚睫,極夜這才發現他白色的襯衫已經皺成一團──是塞拉菲娜痛苦時伸手抓的。
猛獸前行數步,身上的皮毛隨著光線折射出深淺不同的銀色,遠遠看去,猶如銀月之下的川流。直至走到路迦身前,極夜將叼在齒間的長匕吐出,鋼鐵碰擊木板的聲音意外清脆。路迦低頭看了一眼,很快便認出了匕首屬於躺在床上的人。「……原來她把匕首給妳,是為了成就此事?」
風行豹垂下與毛髮同色的睫毛,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路迦深吸一口氣,給樓梯旁的永晝投以一個眼色的同時,也伸手揉亂自己本來就不算整齊的頭髮。「我知道了,此事我來解決。」
「來吧,小貓。」永晝適時開口,仍舊是為極夜熟悉的、一無掛慮的口吻,好像只要有他在,便不可能發生什麼事。「我帶妳出去放風,順便巡查一下神紀城,看看有沒有人趁亂混進來。妳知道計劃的。」
風行豹略帶顧慮地望向路迦,後者點了點頭,目光卻已放到房裡的人身上。「你們走吧,此處有我留守便已足夠。切勿驚動城內的學生和教授,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風暴之王公然現身於城裡。」
極夜眨了眨眼睛。永晝扭開窗鎖,展臂一拉,佔據了整整半面牆的窗戶便被他掀起來,帶著水氣的風驟然涌至,垂於窗戶兩旁的重簾也隨之亂舞。永晝反手指了指身後的樹林,風行豹意會地縱身躍出,落地時悄無聲息,有如幽靈。永晝吹了一聲低低的口哨,確定極夜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之後,便跟著她跳出窗外。
塞拉菲娜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晚上。不是夢,而是回憶。
這並不是她首次陷於生死邊界之間。
在她為父親所傷的翌日,多拉蒂便急不及待地將她送上馬車,隨行的僅有一位從族外聘請的醫師。對於由人力所造的傷口,他還能妥善處理,但在魔法造成的創傷之前,他完全幫不上忙──這也是為什麼,路途走到一半,醫師便連夜偷走了塞拉菲娜身上所有的金銀與食物,然後將她棄置於田野之間。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馬匹身上有黃金家族的烙印,醫師偷不走牠們──事後塞拉菲娜回想,這也大概是她能夠成功抵達康底亞的一大要因,畢竟她當時已有多日高燒未退,身上的傷也遲遲未好,上一秒鐘披上最厚的毛皮也瑟瑟發抖,下一秒鐘便燙得幾乎透不過氣來,以這個狀態跋涉談何容易。
她一覺醒來,發現周遭一個人也沒有。不單是身處馬車之內的醫師消失不見,就連是外面的農田也無一人耕作。舉目望去,世界不過是一片看不見盡頭的黃色麥田,不見人煙,只聞風聲。
三天之後,她發現了兩件事。
她必須進食。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塞拉菲娜.多拉蒂將車廂砍爛成木材,殺死其中一匹馬,然後將之煮食──那鍋發餿凝固了的燉馬肉,足足讓她撐到了與康底亞接壤的一個小鎮。
第二件事是發生在她身上的首個奇迹。
塞拉菲娜一路北行的同時,也天天觀察天象,以此作為指引。過了幾個晝夜之後,她便發現,無論往哪個方向走,都有風暴一路醞釀於她頭上。鉛雲迭疊,風聲獵獵,空陷的圓形風眼一直隨她的移動而移動,彷彿是神明用以觀察世間的一隻無瞳之眼,又似是一個遲早將她吹走的預告。
黃昏時分的天空變得愈來愈紅。在她到達那個接壤小鎮的時候,已呈血色一片──對於培斯洛北部的氣候而言,雨水並不少見,卻很少受到風暴直接吹襲,更遑論那並不是風暴多發的季節。
塞拉菲娜在那裡落腳,又等了幾天。
風暴還在成形。那時候它已足以覆蓋整個天空,北方城鎮的居民終日難見陽光。要不是北部城廣人稀、消息不易外傳的話,這種怪象恐怕連南方十鎮也會有所耳聞:風暴就像是一頭不知饜足的野獸,明明已經聚集到超出上限的力量,卻每天都在發展、壯大。
它就這樣緊跟塞拉菲娜的腳步,一邊聚形,一邊北移。
直至最後,風暴的規模已足以摧毀大半個北境。
路迦放下了遮於眼前的手臂。
他眼前仍然是一片陰影。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躺在他身旁的塞拉菲娜.多拉蒂經已醒轉,並且翻身覆於他身上,手按枕邊,分膝跨坐。一個侵略者的姿態。
塞拉菲娜身上還穿著極夜親手換上的睡裙,原本及地的荷葉邊被她扯到齊膝,但除此以外,她的衣衫還很整齊。純白色的緞布層層堆積,滑得像是可以觸摸的牛奶,燈光打在上面,卻不比她的臉色更為白晢。金髮的法師沒有主動抬頭,卻同時好像已經不畏光明。
路迦先是鬆了半口氣,然後又皺起了眉。
「噓……」他伸指拭去了塞拉菲娜眼角的淚水,受她體內的高溫所染,連淚水都格外燙人。「菲娜,不要哭……燒好像退了一點,還是很痛嗎?我讓妳再睡過去好不好?嗯?」
她沒有說話。
在路迦反應過來之前,塞拉菲娜便已經俯前身體,與他以額相抵。這與平常的她未免出入太大,路迦有一刻想過要推開她,最終卻任由她熾熱的吐息拂及唇際──病中的人多多少少會有性格上的轉變,既然她尋求一個擁抱,那麼他不介意安撫這個堅強的女孩。
思及此,路迦泛出多日來第一個微笑。
塞拉菲娜將這個姿勢維持片刻,最終卻失去了支撐自己的氣力,不得不將臉貼上路迦的頰邊。後者感覺到她放緩的動作。和額頭一樣,她整個人都是燙的,雙唇擦過他垂於頰邊的髮絲,塗抹於耳後的香水味襲來,好像要以這溫暖的香氣麻痺他的神經。
似乎是發現了他臉頰冰涼,有助降溫,塞拉菲娜亂蹭了幾下,才安靜下來。
路迦恍神片刻,回神之後才發現她還在哭。
「不要再哭了。」猶豫數秒過後,路迦拍了拍女孩的頭髮,似是成人安撫一個哭鬧不休的嬰兒。塞拉菲娜發出一聲低低的哭嗝,略顯瘦削的肩頭不住抽動。路迦難得地顯得有點狼狽,「或許是製藥的時候龍血下太多了……還是說眼睛還是疼?我幫妳蒙上眼睛好不好?」
這樣說著,他以指抬起了塞拉菲娜的下頜。金髮的女孩被迫仰首,雙眼已經哭紅了,呈現透明藍的眼睛仍舊失去焦點,中間的瞳孔卻縮成一點茶色的斑。
路迦一怔。塞拉菲娜以雙手撫上他的雙頰,力道輕得像是奴隸面對自己的主人、信徒覲見所信奉的神明,一種幾近自哀的溫柔。少年被她的表情所懾,還在想他到底該作出什麼反應之際,眼前便迎來了一雙逐漸放大的藍色眼眸。
她眨了眨眼睛,長睫便與他的睫毛相掃。陰影之下,剔透的天色也蒙上一層灰,乍看起來有幾分像是風暴來前的蒼穹,又有幾分似風雨過後的晴空。火燙的呼吸灑落路迦的鼻尖。
他嘗到了乳木果油與淡淡的蜂蜜。
「對不起、對不起。」塞拉菲娜啜泣著道歉,這是她第一次在路迦面前示弱至此,他卻對她道歉的對象與事件一無所知。「是我錯了,是因為我太軟弱,才會差點害死那麼多人──我什麼都不想要了,讓我在康底亞孤獨終老也可以──神佑者、力量、別人的畏懼、多拉蒂里的一席之位,我什麼都可以不要,所以求求妳──取消契約吧……」
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路迦掩飾了自己臉上的所有情緒。
她一心求死這件事是極夜揭穿的,過往的瘡疤也被多拉蒂拿來諷弄過不少次,但塞拉菲娜自己從未說漏過什麼,尤其是在談及無人知曉的十年空白時。這很可能是搞清楚謎團的唯一機會,也可以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又嘗到了眼淚的咸。它調和了唇脂的甜蜜,那味道複雜得難以用言語述說,卻能讓人也忍不住變得心酸。他溫言引誘她說出更多,同時責備自己的虛偽,「菲娜,那些人已原諒了妳。妳沒做錯事,也不該受到懲罰。」
或許是因為哭了一段時間,塞拉菲娜的鼻音變得很重,聲音也嘶啞不少。「我不要什麼神恩,也不要誰來寬恕我的過犯,我──我──我受夠了!求求妳,我不想什麼都看不見、不想靈魂不得安息、也不想只活到二十歲……」
他的手顫抖起來。誰是她?無容置疑,大陸上沒有一個種族強大得可以對他人施以神恩,但偽裝出神恩假象呢?路迦毫無頭緒可言,卻很清楚對方必然不是普通的「非人」。
然後他想到了一個可能性。
既然能夠施予,自然可以奪走。如果塞拉菲娜.多拉蒂是個假冒的神佑者,那麼她會受傷也不是如此不能理解了,只要對方、或者是對方的代理人擁有如此力量,自然可以傷及本應無敵的蒙恩之人。
比方說,塞拉菲娜近日很是忌諱的奧戈哲.多拉蒂。
既然是「妳」,便不可能是奧戈哲本身,更有可能的是賜予他力量的某個人──或者不是人──也就是說,奧戈哲擁有足以與塞拉菲娜匹族的能力,她的擔心並不是多餘,躲到神紀城來也不是過度反應。
那天晚上,救走奧戈哲的,想必也是那個人。
路迦眯起眼睛。格列多.多拉蒂又在裡面扮演什麼身份?所有法師都知道,黃金家族的雙子幾乎形影不離,假定了奧戈哲是「神佑者」的話,也幾乎可以斷定格列多至少是個知情人。
「求求妳……」
塞拉菲娜的聲音將路迦喚回現實。她以十指拉扯過他領間的衣料,哭得像是個找不到家的孩子。純白色的襯衫被她拉得變形,緊緊貼在他肩背之上,似乎下一刻也會與眼前這個女孩一同碎掉。
黑髮的法師一言不發,按住女孩的後腦,直至燃燒於她體內的龍炎也傳達到他雙唇之上。塞拉菲娜似乎被他嚇壞了,一瞬間便放開了手裡的衣料,渾身僵硬得像是被人下了咒。路迦嘴邊的弧度還未完全揚起,喉間便傳來了與唇上一般灼人的溫度,呼吸乍然受礙,耳邊轟鳴,視界發白。
他望向眼前的金髮女孩,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塞拉菲娜的雙手卡在他頸項上,笑得從容,眼中卻有淚。
「我明白了,」她說,「殺了妳,我就自由了,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