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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更鼓聲隱隱傳來,已是丑時了,本該是所有人酣然入睡的時候,可是今夜的永定侯府註定很多人無法入眠。
長房廳堂內,張氏抱著自己的女兒,涕淚交流,她著姜存忠,哭道:「你一定要想想辦法啊!一定要想想辦法啊!」
姜存忠此時卻無能為力,因為那句「絕不姑息」是他親口說出的。他頹然的坐在椅子里,整個人一下子老了十歲。
他恨,可是恨又如何?
跪下地上的姜玉見著,最後的一絲期望泯滅。張氏心生絕望,一下又嚎啕大哭起來。
門外,姜珠站著,手攥得緊緊的。宮翎說要收網了,她就一直等著,而現在,幕後黑手果然已經被揪出。只是,她的心情實在複雜難言啊!
「進去吧。」宮翎在邊上見她遲遲不動,說道。
姜珠目光動了動,最終還是推開門去。
有些事情總是要弄弄清楚的。
屋內三人一看到宮翎帶著姜珠來了,都是身子一震,張氏很快反應過來,她身子朝姜珠一轉就是哀求道:「六姑娘,玉兒只是一時糊塗,你就饒了她這一回吧,她還小啊,她畢竟是你妹妹啊!」
姜珠慌忙避過,心卻冷了下來。她都還沒怎麼樣呢,她就已經搶先出手堵她後路了!這是想拿出長輩身份壓她嗎?這時候她一個晚輩,是需要身後又父母撐腰的,可既然剛才來時攔住了想要一同過來的姜存仁跟夏氏,她就不會後悔。
「侄女只是剛來,什麼話都沒說,什麼事都沒做,大伯母用不著這麼著急的以退為進逼侄女讓步。」目無尊長,可是她姜珠自小到大的「罪行」,以前改不了,現在也不在乎!
張氏沒想到她會這麼不留情面,一時怔住。姜玉卻已經厲聲喊了起來,「姜珠!你別得意!這次是我栽在你手上了!可是總有一天你的下場會比我更凄慘!」她的頭髮凌亂雙眼通紅,可目光里儘是灼熱的恨意。
姜珠觸碰到不由一窒,她從來知道姜玉不待見自己,可從來沒想到她對自己的恨意會那麼深。
一旁的宮翎聞言,像是想到了什麼,眼神也是一下深邃下來。
「姜玉,你為什麼這麼恨我?」姜珠又問道。
對於這個妹妹,她總是覺得陌生,明明印象里她還是小時候那個驕傲的甚至驕縱的小丫頭,轉眼,她就又變成了在人前總是那麼端莊得體十足大家小姐的模樣。可是不管怎麼樣,她對她的敵意始終都不曾減弱。可是至小到大,她對她的恨意感覺分明,卻總是找不到原因。她跟姜麗還曾掐架打架,可是跟姜玉她們從來沒有起過爭執,最多的也是小時候她讓下人拿了一條蛇想要嚇她,結果卻被她反過來扔在了身上,可是就這麼一次,也是她主動撩她。
那這恨意到底從哪裡來呢?
姜玉聞言,卻是一聲冷笑,「你也就是比我漂亮的一點,為什麼所有的人都會喜歡你,祖父在世時誇你大方懂事,現在宮翎也喜歡你!明明我才是長房的小姐!我才是永定侯爺的女兒!你什麼都不是!」
姜珠愕然,「所以你一直妒忌我?心有不甘?」
「是!我是妒忌你!祖父最疼的應該是我!他親自教導一直帶在身邊的人應該是我!宮翎應該娶的也是我!如果沒有你!所有的一切都應該是我的!論學識,我比你厲害,論舉止,我也比你端莊,你不知禮數目無尊長蠻橫霸道,你到底有什麼好!」姜玉歇斯底里著,渾然沒了原來端莊穩重的樣子。
姜珠怔住了,她真沒想到姜玉對她的恨這麼重,還這麼遠。祖父親自教導她,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可是這些恨又多麼的沒有道理,簡直是無理取鬧,蠻不講理!
一直坐在一旁了無生息的宮翎卻突然開了口,「姜七小姐,你憑什麼覺得我不娶六小姐就會娶你呢?」
姜玉正在激動的時候,突然聽到邊上傳來聲音,下意識的一回頭,卻見宮翎正一派淡漠的看著她。他的眼神太過寒涼,她心中一個激靈,後背就滋出了汗。
宮翎已經收起視線不再看她,他低頭漠然道:「姜七小姐大概誤會了,我宮翎並非非娶姜家小姐不可的人。我要娶的是姜珠,而她恰好姓了姜而已。」
這話一說,在場的人都怔住了。
姜珠大感意外,這話是什麼意思?一瞬間,她又回想起了那個關於他為什麼要娶她的問題。
姜玉在短暫的怔忪后,卻是一下子松垮下來。她意識到自己是錯了,可是為什麼會錯呢?
宮翎一開始就是位高權重,按他的身份,必然是不會與當時依然被皇上冷落的永定侯府結親,可是他不但結了,而且始終堅定,據說當時其他人要替他做媒都被他拒絕了,那這不是一定要娶姜家女是什麼?
然後,他也始終未曾落口會娶哪一個,難道不是想在其中挑出最好的那一個?
他娶姜珠,或許有原來老侯爺在世時說的那些話的原因,可最大的可能,難道不是那次落水后姜珠施了狐媚之術把他誘了去?
如此一來,一旦姜珠出了意外嫁不成了,時間緊迫再在府中挑出最合適的替上,又哪裡有錯了呢?
可是現在,不但是錯了,而且是錯的離譜!
那她到底為什麼會錯成這樣?!
這時,宮翎已經轉向了姜存忠,「侯爺,現在應該已經很明顯了,七小姐是因為心存嫉妒,以為除了六小姐就可以代人出嫁所以設計陷害,人證物證俱在,想來侯爺也沒什麼疑慮了吧?」
姜存忠臉上的肉動了動,隨後看了一眼自己失魂落魄的女兒,卻終究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宮翎卻又道:「七小姐此計,看似只是想讓六小姐清白受損以此解決,可事實上,這是想置六小姐於死地,這一點,侯爺應該也沒問題吧?」
「你就說你想怎麼辦吧!」姜存忠扭過頭,冷聲道。
姜存忠以為他會痛下殺手,可是宮翎卻笑了,「侯爺此言差矣,本官只是代為審案,至於斷案,還得有勞侯爺親自出手。」
「你!」姜存忠看著他的笑容,卻絲毫沒有慶幸,只覺刺眼之極,這是逼他自己動手了!
宮翎罔顧了他的怒意,只看向姜珠,「六小姐,你說呢?」
姜珠與宮翎視線一對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斷了案,其實也就是她斷了案了,可她畢竟是晚輩,而且是姐妹,一旦傳出去,就算理由充足可也難免落人口實,而大伯父裁決就不一樣了,於情於理都再合適不過。至於他剛才唱盡白臉,只怕也是故意為之。
「侄女但憑大伯父做主!」姜珠想著,已經朝姜存忠跪下。她願意把最後的結果交給長房決定,至於他會怎麼做,他也就隨便他了。畢竟,她也當真不想讓姜玉死了。
姜存忠看著她,一下失神。
姜珠說完便站起告辭了,宮翎也沒多留,跟著一起離開。
眼見他們都走了,張氏撲到姜存忠的跟前就道:「老爺!老爺!他們都交給您全權處置了!您就饒了玉兒吧!您罰她家法處置?閉門思過?多久都行啊!」
姜玉見到生機,也是哭了,「爹啊!」
姜存忠看著淚流滿臉的妻兒,卻是面沉如水,他自然知道自己那一貫厭惡的侄女終究是願意放自己的女兒一條生路,至於宮翎,他一開始就讓監察司暗中封鎖了長房不讓任何一個人靠近,只怕也就是做好了不管最後怎樣他都會將整件事徹底掩蓋的決定,可是,他能就這麼饒過自己的女兒么?
不饒過,那就是個死,可饒過,那就是一個抹不去的污點,一個永遠攥在別人手裡的把柄……
「來人!」半晌后,他終於下定決心,顫聲道。
……
離開長房,姜珠深吸了一口氣,這件事情終於告了一個段落,她可以放心了。
「你說大伯父會怎麼做?」只是想到這層,她依然有些疑惑。
宮翎卻是搖頭,「我不知道。」
姜珠沒想到是這回答,微微一愣,轉而卻又問道:「其實你也不想讓姜玉就這麼死了吧。」如果他們執意要個說法,姜玉必死無疑。
宮翎卻道:「姜玉死不死,我並不關心,我只要知道,你不想讓她死就行了。」
「你怎麼知道我不想讓她死?」心思被看穿,姜珠下意識的就要掩蓋,可是問完卻又知道自己犯了蠢。
宮翎果然一笑,可是並未嘲諷,只是朝前一看,說道:「時間不早了,早點回去歇著吧。」
原來是自己的小院到了。
姜珠站定,剛想要道別,可察覺宮翎突然抬起了頭,然後自己的髮鬢就是一重。她不知怎麼回事,伸手一摸,卻覺髮鬢上多了一樣東西,拿下一看,竟是一枝巧奪天工的纏枝繁花頂部蝴蝶展翅的金釵。
「今日的生辰賀禮。」姜珠剛要開口,宮翎卻已先行回答。
姜珠怔住,昨晚的煙火,今早的長壽麵,沒想到現在還有一個足可以傳世的金釵……這一*的驚喜好似不會停下似的……而且還總是在她難以預料的時候……
「好了,早點回去歇著吧。」宮翎見她站著,又說道。
姜珠心潮湧盪,想擠兌他幾句卻又說不出話來,最終只好「嗯」了一聲,然後當真往裡走去。
只是……總覺得有什麼事忘了問。
等走到廊下,姜珠終於想了起來,對了,她還沒問那句話到底什麼意思!
——「我要娶的是姜珠,而她恰好姓了姜而已!」
想著,她轉身就想追去。可是當她走到院外,試圖尋找宮翎的身影時,卻發現來時的路上根本沒了宮翎的影子。
去哪了?走這麼快?
視線再一轉,終於找到宮翎的身影,可是怎麼是往四房走去的?
……
四房內,姜溪站在窗前,素凈的面容上毫無睡意。彩琴說長房那邊已經沒了動靜,也不知道現在結果是怎樣。
天上繁星滿布,姜溪抬頭看著,卻只覺遙不可及。
這時,突然一陣破空聲傳來,姜溪還沒反應過來,就見身側的窗棱上一支利箭「咚」的一聲射-入。
箭上,有一個紙條。
姜溪心弦一動,穩下心就拔下了那箭,然後打開了紙條。
紙條上只有幾個不慎端正的字跡——「出來說話」。
沒有落款,沒有緣由,可是姜溪卻從中看出了一絲冷意,她攥緊了紙條,可是轉瞬還是走了出去。
一路步行,走出屋門,走出院門,最後停至偏角一個竹林旁——四房鮮有人來,偏角的竹林更是人跡罕至,而眼下,一個身材頎長的人卻站在了那。
確認是何人時,姜溪提著的心反而放了下來,她稍稍挺了下身,想讓自己看起來稍微從容一些。
「原來是宮大人。」她呼出一口氣,帶著驚魂初定的膽怯。
宮翎見狀,卻是一笑,「倒沒想到八小姐如此大膽,深更半夜不問是誰就獨自一人跑了出來。」
姜珠訕然一笑,「只是一時昏了頭腦。」
「是么?」宮翎目光一掃,又問,「那不知八小姐這麼晚都沒睡,是在想什麼心情嗎?還是,在擔心什麼?」
姜珠低垂的目光一動,感覺到了話里的殺機。
宮翎未曾理會她的猶豫,只是自顧自的道:「先前我只是懷疑,可是看到八小姐這麼晚都沒睡,倒可以肯定了。八小姐剛才是在時時刻刻關注長房的的動靜吧?那麼八小姐,借刀殺人的感覺怎麼樣?」
姜溪臉色頓變。
宮翎並未停下,「又或者,棄車保帥退而求其次的感覺又怎麼樣?」
「宮大人說什麼我聽不懂。」姜溪終於開口。
宮翎道:「八小姐真的是聰明過人,只可惜你也搞錯了一件事,我要娶的是姜珠,與你們姜家無關。就算你讓姜玉陷害了姜珠,你再設計姜玉讓自己上位,我也是不可能娶你的。」
這話一說,姜溪徹底變色,可是她還是擠著笑容道:「姜溪愚鈍,實在不明白宮大人是什麼意思。」
「明不明白,你我心裡都清楚。只是,雖然你做的很隱秘,不留任何把柄,但是你應該知道,如果我想讓你一個人遭殃,我根本不需要什麼證據,而且,我也同樣不會留下什麼把柄。」宮翎笑著,只是笑意仿如鋒刃,讓人不寒而慄。
姜溪手瞬間攥住,她盯著宮翎,知道他是早已將自己看穿而且早已給自己定好了罪。
「宮大人權高位重,就是這麼威脅一個弱女子嗎?」可是她怎麼能夠束手待斃。
「如果八小姐真想讓我拿出證據,也不是不可能,監察司的手段多的很,想要知道的事,總是能夠查出來的。八小姐,你很有手段,只可惜用錯了對象。」宮翎回道。
「所以你想做什麼呢?」事已至此,姜溪也知道是瞞不住了。她的眼神變得銳利,再無平常的怯弱。他已經猜出卻沒有大張旗鼓,顯然是有什麼目的。
宮翎看著她,卻道:「不是我想做什麼,可是你想做什麼。一旦我將此事說出去,只怕八小姐前途盡毀。而且不單是你在永定侯府再無立足之地,令堂令弟只怕也會遭到牽連,所以,現在是八小姐你能做什麼,才能讓我心甘情願的為你保密。」
姜溪原本並不在乎什麼,可是當聽到自己的母親跟弟弟牽連其中,她整個人都崩了起來。
宮翎卻不再說話,只是盯著她,等著她回答。
空氣里一瞬間沉默,只剩下竹葉輕輕的響動。而在片刻后,姜溪終於開口,「如果宮大人願意揭過此事不提,姜溪從此以後但憑宮大人吩咐!」
她的母親,她的弟弟,都是她不能割捨的!如果不是為了她們,她又何必鋌而走險。
「呵,八小姐言重了。」宮翎卻道,「我只希望有朝一日,八小姐能幫的上忙的時候,還請多多幫忙。」
姜溪面色不變,心中卻是疑惑萬分。他需要她幫上什麼忙?她能幫他什麼忙?
「至於六小姐那……」宮翎又道,「姜珠從沒想過要害你,你百般為難的前來告密,她還信以為真,如果你是想跟我們打好關係為自己鋪路,這一點你很成功的做到了,所以從今往後,你只要扮演好這個角色就好了。不要再想著害人,該她得的,你搶不走,該你得的,你也少不了。」
這話更是莫名,姜溪不解其意,一時沉默以對。等明白過來他並無為難她之心,一時又有些感慨萬分。
她做的事,可以忽略不計,可是卻也能被追究到底,而宮翎,便是能將她追究到底的人。可現在他卻放了她一馬,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是——
「這筆恩情我先記上了,他日有機會,我再償還!」最終,她這麼說道。
「好。」宮翎淡淡點了個頭,又道,「那天色已晚,八小姐就請回吧。」
姜溪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可最後還是頭也不回的走了。
猶記那一天,她羞澀抬頭,卻見他也正看著她,嘴角含笑語帶溫柔的說了句——「當然」,
還有那一年,她絆了裙子摔了一跤,他正好走過,一臉猶疑但最終還是上來將她扶起……
她以為這是緣分早定,她以為這是否極泰來,卻沒想,到頭來還是痴人說夢,全做空想……
該是你的,終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就是費盡心思都沒用。
姜溪很快就消失了蹤跡,宮翎看著她的背影,卻遲遲沒有離開。他的眼神帶著一絲深邃,也帶著一絲悵惘。
而在他的背後,姜珠站在竹林后,眼神卻是一點一點冷了下來。
她終於明白宮翎先前的那一個「可惜」是什麼意思了,那是因為他早就知道此事與姜溪也脫不了干係。可是就算他知道了,他也一字未提,甚至現在作為交換條件,他還替她隱瞞。
她知道他娶她的目的不純粹,可是在一次次的柔情里,她似乎已經忘記了這一回事,而現在,一切卻都讓她清醒。
宮翎位高權重心思叵測,說話做事怎能沒有章法,怪只怪她著迷的太早。
手中金釵依然美艷絕倫,可是此時姜珠看著,卻只覺刺目。
果然是不能太早相信他是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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