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燕行番外(一)
燕行遇見衛驚風那天,略陽城已下了半月的雨。秋風秋雨愁煞人。
整條花街浸在氤氳的水霧中,還未入夜,沒有彩燈紅綢,只有巷裡不時走過幾個撐傘的姑娘,一手提著裙擺,仔細繞過青石板上的水泊,身姿輕盈,裙角在風雨中翻飛。
春袖樓里尚未點燈,全憑大敞的木窗與堂中火盆照亮。喝酒的人什麼三教九流都有,往往是七八個呼朋引伴,湊成一桌,各地土話混在一處,大笑與叫罵聲響徹大堂。
窗邊的少年公子白衣佩劍,獨坐一桌只會讓人覺得風姿卓然。
至於角落裡舊衣亂髮,背上負刀的小子,雖是遊俠打扮,卻因為面容稚氣,更像個市井小混混,這般情境下獨坐便顯得孤獨落魄了。
他恍若未覺,要了一壇最便宜的西風烈,配一碟醋泡花生,自顧自喝的津津有味。
忽然一道清亮的女聲響起,打破喧囂熱鬧,「客官,你們酒錢還沒結。」
眾人循聲看去,只見櫃檯后那個水靈標緻的小姑娘站了起來,杏眼瞪的圓圓的。
而那六七個已經走到門口的大漢也停下腳步,爆發出一陣鬨笑,罵罵咧咧的轉過身。
堂中喝酒談天的,還有常在盤龍嶺一帶跑生意的商人,此時便有抽氣聲接連響起。緊張神色感染了其餘不明所以的酒客。
滿臉橫肉的大漢們,顯然很滿意自身的威懾力與眼下的死寂,他們向櫃檯走去,有人半路抬腳踹翻了一張桌子。勁氣激射,木桌碎的七零八落。
就像是某種約定俗成的信號,酒客們拋杯棄盞,慌不擇路的向門外沖。
大堂轉眼就空了。
為首的大漢已經走到了櫃檯前,笑出了一臉橫肉,「你不懂事,爺不計較,只是兄弟們恐怕不答應,你說這怎麼辦?」
又是一陣鬨笑,伴著各種污言穢語。
身形單薄的小姑娘沒有說話,像是嚇傻了。
眼看櫃檯要被一砍刀劈開,慘劇將生,但今日註定不同。
「喝酒付錢,哪來的怎麼辦?」
原來是那個獨坐的小混混,站在了櫃檯之前。
他的存在感實在太低,以至於沒人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走過來的。
盤龍嶺的山匪見過世面,又練過淺薄的鍛體功法,打量一眼就知道對方是不是硬茬。若是修行者,氣息與威壓都與常人不同。
此時有恃無恐的啐了一口,「哪來的王八羔子,滾。」
燕行沒滾,側身閃開迎面打開的拳頭,便要伸手抽刀。
還沒碰到刀柄,忽覺身後微風颯然,一個鷂子翻身躍上酒桌,刀在鞘中作棍使,反手一擊正中對方心口。
那人又與匪首拳頭撞在一處,結結實實挨了一拳。燕行上竄下跳,游魚一般在他們中間纏鬥,酒罈杯盞全如明槍暗箭一般為他所用。
他借力打力,身法靈活,看似瀟洒至極,可惜寡不敵眾,不多時便見了紅,被人摁翻在地。一腳踹在心口。
「這狗崽子!你叫一聲爺爺,今天饒你一命……」
話沒說完,燕行一口血沫啐了上去。
眾山匪被激起了火性,發了狠,也不用刀,腳下踹的越來越重,大有將人活活打死的架勢。
露華姑娘從櫃檯的暗格摸出一把劍,捲起袖子就要上。
「錚——」
伴著破風之聲,匪首直直向後倒去。一支木筷,死死釘進他大椎穴。
定睛再看,那個被人遺忘的白衣公子已放下酒碗,手上拿著剩下的一支筷子。
燕行勉強睜大眼睛,血色中他看不清那人的臉,只聽見一句,
「凄涼寶劍篇。」
他心想,什麼玩意兒啊。
眾山匪一擁而上,大砍刀虎虎生風。
那公子眼皮未抬,又從筷筒取了一隻筷子,「羈泊欲窮年。」
燕行使盡渾身力氣依然站不起來,撐著刀半跪在地上吐血,腹誹道,打架就不能專心點?現在是念詩的時候么?!
「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
窗外的風雨吹了進來,少年公子施施然站起,袖袍風滿。
念完這兩句,山匪正好衝到眼前,他便捲袖子打人。
一點沒有念詩時的斯文,拳拳到肉那種兇狠打法。
痛呼與求饒響徹春袖樓。
衛驚風不用真元與劍氣,單憑體魄力量,撂翻了這群烏合之眾,讓他們躺在地上進氣多出氣少。
麻煩卻痛快。
然後他看了一眼跪著的小混混,伸手將人拉了起來。
燕行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那人竟然拉的動他,一道沛然莫御的氣息順著脈門湧入,渾身都不疼了。
露華姑娘給他們上了一壇酒,便拿著鐵鎖收拾殘局去。
燕行依然沒回過神來,方才他甚至覺得自己快死了。
衛驚風見他這副樣子,作為一個長者,忍不住向他講點人生道理,
「那個小姑娘早入了修行門檻,對付幾個三教九流綽綽有餘。只是樓里有客人她不好出手,就等著嚇跑了看客,她才好關起門來教訓他們。你上趕著多管閑事,也不動腦子想想,沒點本事或靠山,如何敢在這條街開店?」
說完以後,他第一次生出自己真是個好人的錯覺。
不料燕行並不懊悔,只反問道,「我動不動手,是我的事。她有沒有本事或靠山,關我什麼事?」
劍聖樂了,心想這小子有點意思。傻缺一樣不顧後果的遵從本心,真是少見。
他本就隨意妄為,一個閃念話就脫口而出,「我收你做徒弟吧。」
「為什麼?」
劍聖給自己倒了碗酒,「有句話叫『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你跟著我,學點本事,以後路見不平,才好上去找死啊。」
燕行看看對方腰間精巧的短劍,咧嘴笑起來,
「劍是百兵君子,可惜這世上偽君子總比真君子多。我不想練劍,也不想做君子,我想學刀,做豪俠。」
「誰說用劍就得是君子?刀也好劍也好,器物而已。老夫的徒弟,想學什麼就學什麼。」
燕行心想,我看出來你本事大,不是凡人,可我還沒答應,怎麼就成你徒弟了?
還有,你最多跟我差不多大,怎麼就成『老夫』了?
他也給自己倒了一碗,「說了這麼久,還不知道閣下怎麼稱呼啊?」
若不是對方與他有性情相投之處,聊天愉快,他才懶得問。
「衛驚風。」
燕行差點跪下來,一度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
少年公子『啪』的一聲將短劍拍在桌上,「也有人叫我劍聖。」
*****
燕行一直覺得自己命很好。
少年時崇拜劍聖便當真拜了師父,雖然師父與傳說中截然不同。入道后又做了許多旁人眼中是找死的事情,都沒死成。甚至在林遠歸的朔月劍下,也能拼回一條命來。
但直到許多年後,他依然有困惑:師父分明不是個讀書人,為什麼遇見他那天,又是引經據典又是吟詩作對?
他哪裡知道,那天正值掌院先生算出雙星現世的具體方位,劍聖從學府回來,同掌院先生吵了一架,又聽了一肚子詩文,滿腔鬱氣無處排解。
借酒消愁時,正好看見了他。
也看見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熱血,愚蠢,一腔孤勇。
燕行說我動不動手是我的事,她有沒有本事或靠山關我什麼事?
衛驚風想我做什麼選擇是我的事,天道如何安排關我什麼事?
就該是這樣。
世上的因緣果報說不清楚,燕行以為是劍聖救他性命,殊不知自己也曾幫過劍聖。
多年過去又是秋雨連綿,他們仍在春袖樓喝酒看姑娘。市井小混混成了落拓不羈的豪俠,白衣公子依舊是少年模樣。
殷璧越沉沉醉倒之後,衛驚風同燕行說了許多話。
說起隕星淵,說起劍冢,說起命數星軌。
起先拍著桌子罵他,「真不省心,就你這樣的,九條命也不夠死。」
最後卻說,「不過你可千萬別改啊……」
殷璧越酒醒時,衛驚風起身離開,毫不留戀。
燕行那場酒大醉了半月。
所幸衛驚風九死一生回來了,一席話全成了日常教導,不是什麼遺言。
燕行才能毫無陰影的舊事重提,
「哎,我師父說像我這樣的,九條命也不夠死。」
宋棠怔了一下,「劍聖說的對。」
燕行轉頭看他,眼裡滿是笑意,「說的對?其實後面還有一句,『老夫走了之後,找個人來治你。』這句對不對?」
「這……也對。」說到這裡,宋棠匆匆告別,「今日的公文還未看完,失陪了燕道友。」
他從樹上跳下來,向青麓正殿走去。身後傳來那人低低的笑聲。
夜色朦朧,樹影婆娑。
即使哪個弟子撞見嚴肅的掌門與一個醉鬼坐在樹上談天,也會覺得是自己眼花看錯。
夜上青麓山這種事情,真是一回生二回熟。
沒人捋的清前因後果,燕行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
劍聖門下的三弟子,是個公認的浪子。
少年成名時,抽刀斷水桀驁瀟洒,橫刀立馬縱情飲酒,一雙春水桃花眼,勾了多少天真爛漫的少女芳心。
但見過他的都知道,他既不多情,也不濫情。甚至某些時候,還有些不解風情的遲鈍。
真是令人遺憾。
於是當人們聽說燕行輕薄了宋少門主,被人打斷了腿。第一反應不是真的嗎我不信,而是……終於等來這一天!
看熱鬧不嫌事大,奔走相告,比自己閉關突破都高興。
後來燕行醉酒,大膽放話說『人更甜』。更讓這件事情火上澆油,路人皆知。
青麓劍派崇尚苦修,嚴於律己更重清譽。
宋棠就這樣與他一追一逃,跑遍了大半個南陸。
那時燕行覺得自己特別冤,全都是喝酒誤事,謠言誤人。他根本不是登徒子啊。
等到誤會解開,兩邊坐下好好說話,魔軍進犯時並肩作戰,大戰之後促膝長談,他終於清醒的認識到,他確實是個流氓。
只要看見宋棠,就想犯渾。
無可辯駁的事實擺在眼前,再烈的酒也不背這個鍋。
為此他有段時間不去見宋棠。煩躁時就找大師兄打一場,找四師弟打一場。下山周遊,找新鮮有趣的事做。
一段時間后醒悟過來,發現根本不行,早晚得成道途心障,於是實在想見了就去見,順應心意為上。
又沒動手動腳,想想而已,不算特別渾。燕行這般想道。
段崇軒看出一點端倪,沒少笑他慫。
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年歲匆匆。
直到燕行遊盪中陸,在濂澗山下遇見了陳逸。這不是他們第一次相見,卻與以往的萍水相逢,點頭示意不同。
陳逸說修行已至瓶頸,既然同修刀道,願與君相約一戰。
燕行欣然應允。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