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顧笙在思慮中迷迷瞪瞪的睡去,戌時四刻,窗外已是金烏西墜,玉兔東升。
半夢半醒間,顧笙隱約覺得自己被一個香甜的懷抱攏起身,又輕柔的將她的腦袋貼上枕頭,掖好棉被。
顧笙迷糊中雙眼眯縫,只見一片柔膩的藕紫色緞袍映入眼帘,瀰漫著令人安心的清香,使她睡意愈發濃郁了。
「娘……」顧笙含糊的哼哼。
眼前的人聞言,霎時對她綻開明媚的笑容,伸出蔥白柔夷,拂過她粉嫩的臉頰,低頭貼近她耳邊呵氣如蘭:「睡吧,娘陪著你。」
第二日一早,顧笙在顏氏的懷抱中醒來。
顏氏難得在她之後醒轉,怕是昨個一整日在廟堂禮佛,身子疲乏了。
顧笙便乖巧的在她懷裡呆著,也不出聲。
待到寅時七刻,天光微啟,堂屋裡就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守夜的丫頭在卧房外輕聲喚道:「夫人,西廂來人給姐兒送扇子了。」
顏氏本就淺眠,這一聲傳報后,就緩緩睜開眼,那精緻的眉目舒展開來,雖無粉黛,便已盈盈如出水芙蓉,皎皎似天上明月,顧盼之間帶著些初醒的迷惑,眸光似水若霧。
她低頭看了看懷裡的孩子,這才發現顧笙點漆般墨黑的眼瞳,正巴巴盯著自己。
顏氏一扯嘴角,笑容如同破冰的春風,初醒的嗓音還略有些發啞,輕柔的道:「傻丫頭,看什麼呢?醒了多久了?也不吱聲喊娘。」
顏氏昨日回來,已經聽石榴說過顧嬈與顧笙的團扇爭執,也猜到西廂很快會送來扇子,此刻她也不慌不忙,吩咐內侍進來,更衣洗漱。
約莫一盅茶的功夫,她才不緊不慢的帶著顧笙掀帘子走出卧房。
「夫人。」廳堂的眾內侍蹲身萬福。
顧笙跟在顏氏身後,掃了一眼西廂來人,竟是顧嬈的奶娘王姑姑。
這王姑姑,在後院下人中,算是很有份量的人物,顧嬈讓她親自來送團扇,不知又想什麼心思。
顏氏逶迤走到太師椅前,旋身坐下,等丫頭將顧笙抱擱在她身旁,才悠悠開口道:「聽說西廂來人,我還當是沈氏來給我請安了呢。」
這話噎得王姑姑面色一白,忙尷尬的笑道:「沈姨娘近日染了風寒,擔憂驚擾夫人和二姑娘身體康健,故才不敢登門給夫人請安。」
王姑姑嘴上解釋,心裡卻恨得牙癢,心說這正房如今已是有名無實,顧老爺十天半個月也不見來一趟關照,顏氏這主母之位不過是個空架子,竟還敢挖苦她們得寵的主子沈姨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可恨歸恨,王姑姑是半點不敢在顏氏面前擺譜的,只因這顏氏天生帶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到底是侯爵府的嫡女,竟比顧老爺更多了一份天生的威嚴。
顏氏也並不與她多說,抬手讓丫頭從王姑姑手裡遞來扇盒,當面就大大方方的打開,只看了一眼,就沉下臉來,立時抬眼瞪向堂中躬身站著的王姑姑。
顧笙也被娘親的反應嚇著了,疑惑的欠身朝顏氏腿上的木盒裡看去,立時也忍不住皺了皺眉——
盒子里躺著的團扇已經污濁不堪,所有的花瓣都被墨汁染得烏黑,幾隻彩蝶都被銳物戳了個對穿,好好一柄彩蝶繞牡丹的精緻雙面刺繡團扇,如今變得煞氣滿溢,頹敗不堪。
顧笙不及反應,就見顏氏蔥白的玉手一扇,啪的一聲將木盒掀飛在地,厲聲斥道:「你好大的膽子!」
王姑姑似乎早就料到顏氏的反應,此刻也只是假裝惶恐的低頭答道:「夫人,奴婢只是奉命把扇子送來,如有不妥,煩請您給個話兒,讓我帶回去。」
這就是顧嬈特地派王姑姑來送團扇的原因,她料定顏氏不敢對她的奶娘泄憤,就特意叫她把殘破不堪的團扇當面呈送,讓顏氏難堪。
顏氏怕嚇著女兒,強壓怒火卻難掩呼吸急促,顧笙見狀隨即一歪身子抱住她胳膊,甜甜的喊了聲:「娘,我已經有一柄藍底的扇子,才不要這把爛的呢!」
顏氏一怔,低頭看向臂彎里肉墩墩的小女兒,胸中忽的一暖。
近一個月以來,她總覺得女兒變得乖巧懂事了許多,雖然依舊嬌憨可人,可不論大事小事,這小傢伙都會想方設法讓她順心。
想至此處,顏氏胸中的怒火已消了大半,憐愛的順了順顧笙柔軟的頭髮,揮手示意王姑姑離開。
人走之後,顏氏吩咐幾個小丫頭將那扇子找個地方銷毀。
顧笙還打算拿這扇子去顧老爺面前扇呢,她就不信,顧玄青能縱容顧嬈心胸如此狹窄又惡毒。
可娘親又是這麼一個見不得晦氣的人,顧笙剛張口,卻欲言又止,眨了眨眼睛,看著扇子被丫頭拿出去,還是沒阻攔。
果然還是讓娘順心最重要,報仇有的是機會。
顧笙這般心心念念的看著扇子被送出去,卻陰差陽錯的讓顏氏誤會了,她以為女兒只是假裝不喜歡,實際對這柄破敗不堪的扇子還有眷戀之意。
這可把顏氏心疼壞了,抬頭就吩咐劉嬤嬤道:「去前院跟二哥兒打聽打聽,看這扇子是哪兒買來的。」
顧笙一愣,忙仰頭道:「娘,打聽這個做什麼?」
這種貢品刺繡的團扇,顧逸飛能拿回來四把,八成是得了哪位王公貴胄的賞賜,若真要花錢去尋購,一柄一百兩都打不住!
這個不是她娘兒倆能受用得起的貴重物品,顏氏每月俸銀是十五兩,顧笙出世后,又增撥五兩,統共每月二十兩。
二十兩,雖足夠一戶普通莊家人全年的用度,但對於顏入畫而言,也就堪堪足夠維持子爵夫人表面的風光。
況她總不動用自己的嫁妝,打算等顧笙出嫁時一併給她帶走,所以平日開銷,也只這二十兩月銀,少有結餘。
顧笙可不想為了把破扇子,過半年鹹菜蘿蔔的日子,抬頭看著顏氏就急眼了。
顏氏見她情緒激動,便溫和解釋道:「娘給你再買一把好的。」
「不要!」顧笙小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心道:「你知道這一把值多少錢嗎娘!一旦打聽價錢的事情傳開了,可就勒緊褲帶也要買了!」
可嘴上卻推說道:「笙兒不要,看到那扇子就想起二姐姐,我……」顧笙憋著嘴,囁嚅著不敢說下去。
「我不喜歡二姐」自然不能說出口,這一屋子,少說有三五個沈姨娘的眼線。
憑藉前世的記憶,哪些是內鬼,顧笙基本都能認出來,只苦於年齡尚小,暫時還不能把這群吃裡爬外的小廝和丫頭整治乾淨了。
為了不落人口實,顧笙只好用眼神與顏氏交流。
好在顏氏雖然性子直率,倒也不是個遲鈍的,立時明白女兒的意思,也就不再堅持了。
入冬之後,沈姨娘還沒有去莊子里,顧笙略有些焦慮不安,她記得石榴就是在她生日前夕出事的,只是不確定是不是今年。
因猜測與顧嬈脫不了干係,她只得比往日更加安生的待在屋裡,足不出戶。
這般終於熬到自己的五周歲生辰。
原以為這件事已經順利躲過,直到一個月後,顧笙無意中看見顧玄青書房裡的那張絹布公文。
當時,顧玄青正把手叫她認字習字,她站在楠木長案前的圈椅上,目光卻全被一旁攤開的公文吸引了。
栗色絹布的公文,她曾在二殿下書房見過,那是通政司給京城□□衙門派發的邸報,但凡朝廷內外的要事急報,全都會在此公文刊載。
顧笙對朝政沒什麼興趣,但那張邸報上,標題用篆體書寫了一行令她心驚的大字——
尤貴妃於祁佑三十六年臘月初十旦下女嬰,位超品皇爵,得聖心大悅,遂定於正月十六增辦經筵,請諸衙門悉知。
顧笙覺得自己的心停跳了一霎,被顧玄青喊了一聲才回過神,隨即告乏回屋了。
尤貴妃產女。
顧笙呆愣愣的被石榴抱回屋,心裡七上八下——
超品皇爵,說的肯定是那個九殿下,這傢伙……出生了。
超品的龍女,實乃千古難尋,祁佑帝激動得增辦了一次經筵大典,翰林大學士講經過後,凡子爵以上貴族,都可攜帶家眷入奉天殿享宴。
這倒提醒了顧笙,她對這次浩大華貴的宴會還有印象,記得結束后,石榴就在宮外的馬車邊等候她。
也就是說,石榴不是今年出事的,她還得再忐忑一年。
更叫她撓心的是,那個九殿下出世了!
顧笙捏著小拳頭,腦中不斷翻轉著前世,她與九殿下那「極其不愉快」的相遇……
「江沉月……」顧笙喃喃喚了聲九殿下的名字,心中感慨萬千。
真是人如其名,論九殿下之品貌,端的是沉魚之色、閉月之姿,繼承了北歐和親公主的高鼻深目與精緻輪廓,又兼夏朝皇爵的細膩膚質、秀致清雅的特點。
不論外在還是實力,這位名動京城的九殿下,都可謂滿足全夏朝男女珺君幻想的極致,只可惜,缺了「痴情專一」這一至關重要的硬體,也就跟顧笙心中的二殿下差遠了。
回憶起九殿下那翩若驚鴻的身姿,以及相遇那日對她的一言一行,顧笙心中百般滋味千言萬語,最終都匯成了一句話——「人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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