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紫穗見郭長安站著不動,便走上前對守門的太監說:「平樂公主來給靈妃娘娘請安,煩請顧公公通傳一聲。」
平時郭長安來靈妃宮裡是不需要通傳的,不過今日因為皇上也在,所以那太監須得要攔一攔。
郭長安抬頭看了一眼那個太監,好像大家都管他叫小顧子,他的真名大概沒幾個人記得,郭長安也不知道他本名叫什麼。她記得小顧子御前伺候皇上五年多,是個穩妥的人。後來小顧子是怎麼死的……郭長安仔細回想,好像是宸妃逼宮那晚,為護皇上被大太監劉保卿所殺。
想到這,她看小顧子的目光便柔和了許多,帶了些同病相憐的味道。
小顧子急忙低下頭,說:「公主請稍後。」
過了一會,小顧子跑出來,帶著微喘的口氣:「公主,皇上讓您快進去。」
郭長安偷偷壓著胸口的悶氣,臉上恢復當年爛漫無知的笑容,抬腳走進翊熙宮。
皇上此時已經換上了朝服,戴著冠帽,準備去上朝。
她的生母靈妃則是滿眼幸福地替皇上整理袖口。
大太監劉保卿則候在院子里,見到平樂公主,依舊是同平日里一樣,臉上掛著也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的笑,十分規矩地跪下行禮。郭長安嘴角噙著笑,目光從劉公公身邊一晃而過。劉公公就是這點好,哪怕他想害你了,這前頭面兒上的禮儀總是做足了的。
皇上看到郭長安,招手讓她過來。郭長安走上前,規規矩矩的行大禮,「長安給父皇和母妃請安。」
跪下的時候,她努力告訴自己,要和平常一樣,不要衝動……不要衝動!
「幾日不見,長安看著又漂亮了許多。」皇上側過頭看了一眼靈妃,「長得愈發像你了。」
長安露出一個嬌俏的笑容:「父皇,這哪裡是幾日不見,分明是幾個月不見。要不是今日趕巧,長安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見到父皇呢。」她看出來父皇今日心情不錯。
「喲!」皇上樂得笑了,「小嘴兒也更伶俐了。你倒說說,朕何曾幾個月不見你?」
長安想了想,其實她也不記得多久沒見過皇上,仗著自己此刻還只是十二歲的模樣,掰著手指頭數了數,說:「反正長安是好久未見父皇了,可想得厲害。」
靈妃把她往一邊拉了拉,說:「長安,別跟小時候那樣纏著你父皇,你父皇得趕著去上朝。」
長安立即乖巧地站到靈妃身側,屈了屈膝,說:「那女兒不纏著父皇了,女兒恭送父皇。」說完,小嘴兒卻是下意識地撇了撇,甚至還發出一絲輕不可聞的哼聲,像是略帶慪氣般地撒嬌。
皇上伸手捏了捏她光滑的小臉蛋,道:「長安今年十二了吧?可這撒起嬌來,朕覺得好像還是個孩提之童。既然今日是趕巧見到朕,那朕就許你一個願望。想要什麼儘快開口。」
長安頓時眉梢帶笑,目光炯炯:「真的?父皇您可是當今天子,一言九鼎。」
皇上點頭:「父皇何曾反悔過?」
長安心想,父皇你反悔的事情何止一件兩件。
她微微思忖片刻,說:「上回我去給母后請安,聽見四姐和五姐在議論自己給太子哥哥準備的禮物是多麼的好。我想來想起,也沒想到自己能有什麼好玩意兒可以送給太子哥哥。父皇,不如你賜一個寶貝給我,回頭也省的四姐五姐嘲笑我。」
皇上笑著答應,「你還學著借花獻佛了。回頭朕多賞幾件給你,記得別全當禮物送人,自己若是有喜歡的就留著。」
郭長安忙說:「我哪裡捨得全送出去,父皇的東西都是最好的。我這還不都是四姐五姐說,太子哥哥不比別的哥哥,以後是要當皇帝的,我們這些做妹妹的,將來便是太子哥哥的臣子。如果送的禮物不誠心,以後會倒霉的。五姐還說……」
靈妃急忙阻止她:「長安你快別亂說話,你四姐和太子都是你母后所生,五姐和你四姐又住得近,親密些是自然的。」
皇上卻讓長安繼續說下去。
長安裝作被嚇住的樣子,囁嚅著說:「我不記得了,似乎,似乎……五姐後來就沒說什麼了。」
皇上點了點頭,沒多言,不過轉身離開的時候嘴角的笑容卻是徹底消失了。
長安看著皇上離去的背影,眼底的笑意同樣漸漸散去。
郭長安嘴裡的四姐是皇后所生,五姐是貴妃所生。
依照她父皇的性格,聽了她方才的話,恐怕一定會往深處想。從前她不覺得,但是前世母妃的遭遇,讓郭長安知道父皇疑心甚重,或者可以說,她的父皇不相信任何人。
儘管不知道未來怎麼樣,但是她仗著前世的記憶,至少可以避免某些對自己,或者說是對母妃不利的事情。
太子身子羸弱,多次在宮中家宴時咳嗽不止,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皇上心裡早就起了要廢掉太子的念頭,不過是礙於皇后本家勢力龐大,而別的幾位皇子都不足以和太子對抗,所以一直壓著,可惜最後並沒有來得及,他自己便先走了。
郭長安覺得,如果不是父皇突然暴斃,那太子也未必能順利坐上龍椅。
大約皇后早就明白皇上有心要廢太子,所以一早就開始替太子鑽營。
然而皇后千算萬算,最後還是沒能敵國貴妃和宸妃兩人聯手。她以為貴妃永遠是她的人,殊不知貴妃和那劉保卿一樣,都是牆頭草。
太子馬上便過十八歲生日,十五歲太子便開始監國,如今十八歲,眼看大婚在即。大婚後太子的勢力便會更加龐大。
她的父皇,如今雖然年過五十,看著身子骨還是硬朗,最是忌諱自己的皇權受到威脅。
郭長安如今要做的,就是趁著自己和母妃還得寵,想辦法替母妃避開前世的那些人潑過來的污水。順便,讓父皇和皇后,皇后和貴妃宸妃之間的矛盾再多一些。
皇上走後,靈妃和以往一樣,讓長安留下和自己一起用早膳。翊熙宮裡的掌事姑姑端瑾早就命宮女們提前準備好了。不一會,幾樣合長安胃口的早點便被端了上來,一一擺放在降香黃檀製成的圓桌上。
郭長安跟著靈妃走到桌前,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卻又那麼陌生,她甚至都不敢多看周圍的布置,生怕一切都是她的幻覺。她能感覺到母妃掌心的溫度,暖暖的,直抵心間。似乎是在暗示她,一切都還未曾發生,一切都還可以挽回。
待靈妃鬆開手后,她輕輕舒出一口氣,隨後規矩地坐下用膳。
她忽然間的沉靜讓靈妃生疑,靈妃伸手試了試她的額頭,有些困惑地說:「瞧你也沒發熱,怎地忽然就安靜下來?平常你到了母妃跟前,總是嘰嘰喳喳鬧個不停呢。莫不是剛才母妃說你一句,你不開心了?」
郭長安輕輕咬唇,抬頭看著靈妃,努力壓著想哭的衝動,說:「不是,長安只是想起昨晚上的夢,還有些心悸。」
靈妃問:「什麼噩夢,說來給母妃聽聽。」
「我夢到母妃懷了弟弟,然後母妃就不疼愛長安了。」
郭長安無時不刻不在控制自己的情緒,可是這久別的親情還是讓她眼圈霎時間紅了。她趕緊垂下頭,還沒來得及眨眼,那成串的淚珠兒滴滴答答落在桌上,一滴緊挨著一滴,在精緻的雲紋雕花上層層暈染散開。
從這桌面上散開的淚漬中,她似乎看到了那一年母妃拚命掙扎的畫面。
那幾個太監,抓破了母妃的臉,把她推到在地,對著她拳打腳踢,隨後按住母妃的頭,把那長長的白綾繞個圈,套在母妃脖子上。一個人捂住母妃的口鼻,另兩個人你拿著這端我拿著那端,分別使力,沒多久母妃便凄慘地咽了氣。她倒在地上的時候,眼睛瞪得圓圓的,死不瞑目。
郭長安記得,母妃在臨死前掙扎的時候,嘴裡還在祈求皇上,祈求那個不肯信任她的皇上不要遷怒長安。她明明應該知道,這些話,太監們不會轉達給父皇。
當時母妃說的每一句都如鐵鎚,狠狠地撞著她的胸口。
沒有人知道,她當時就躲在那個木板床下。
前世,母妃死後,她經常夢到這一幕。夢醒的時候,總會摸到眼角的淚水。有時候,自己都哭得停不下來,在冬天的時候,覺得無論身上裹多少棉被都冷得打顫。
那幾個太監的名字,模樣,郭長安記了一輩子,他們就算是化成灰,她也會認得。如今萬事從頭開始,她就是豁出命,也不能讓那一切再度發生。
靈妃笑了笑,拿著方帕替她揩淚,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腦門,說:「瞧瞧你,都多大的人了,還要吃那夢裡假象的醋。況且母妃哪裡懷了弟弟。就是真的有了弟弟或者妹妹,娘也還是會疼愛我們長安的。」靈妃越安慰長安哭得越凶,靈妃只要把她摟入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身體,「夢都是假的,看你哭成了淚人,回頭眼睛都要腫了,還怎麼去見折春堂?」
折春堂緊挨著尚書房,是專給公主和各位陪讀的侯門貴女們在宮中讀書的地方。
靈妃見這話還是不起作用,只好說:「用完飯在宮裡等母妃給皇後娘娘請安回來,今日就不去折春堂了,母妃陪你一起去御花園走走散散心。」
郭長安抽泣著點頭。
雖是忍住了哭,但整個人還在唏噓不止。她的身軀還沒完全長開,此刻依偎在靈妃懷中,卻是不肯輕易離開。
她真怕眼前的一切是假的。
因先前在頤心殿吃過東西,早膳她並沒有吃下太多。
御花園裡的臘梅花和松紅梅都未凋零,或者說開得正盛。此時,很多春天要開的花朵已經抽枝發芽,不消多久,御花園便會是花團錦簇蝶舞紛飛的場景。
從御花園回來后,長安又在翊熙宮裡用了午膳,隨後才打算回自己的頤心殿午睡片刻。她其實想一直黏著母妃的,這種久違的幸福感讓她恨不得時光能就此停住。
她剛走到頤心殿沒多久,才換了身衣裳,紫穗便來告訴她,劉公公便領著皇上的賞賜之物來到頤心殿。
「劉保卿劉總管劉公公……」郭長安在心底冷笑。如果可以,她真恨不得此時此刻就要了劉保卿的命。
當初母妃被賜白綾,要她選擇自縊而亡,但母妃不願冤屈就死,誓要見到皇上,最後是劉保卿親口下令太監們動手,他皮笑肉不笑地站在旁邊,不慌不忙地指揮小太監們□□母妃,回頭在宮裡見了長安,卻還敢露出一副憐憫之情。
真是貓哭耗子。
郭長安當時求助和母親交好的宸妃,懇請宸妃帶她去見母妃。宸妃佯裝心疼她,在最後一刻才終於說有機會能帶她去見一見她母妃。後來若不是木脩說起,郭長安可能到死都不知道,宸妃是故意選在那天,為的就是刺激她。
從那以後,郭長安便處處刁難劉保卿,同時也忌恨父皇,導致很長一段時間,她被父皇冷落。後來她又因為衛珩的事情,磨掉了皇上對她的最後一丁點兒寵愛。
從前,她一直以為劉保卿是最忠心父皇的,結果他居然皇后的人。皇後為了能一直保住太子的地位,可能早就開始收買皇上身邊的人。有多早郭長安判斷不出來,現在也不能保證劉保卿是不是已經在為皇后賣命。
只可惜,對於劉保卿來說,皇后也不是他唯一的主子,皇上暴斃而亡后,皇后輔佐太子郭煜澤登基,但是太子郭煜澤的身體一直沒能徹底好轉,才半年多就病得倒下。在郭煜澤彌留之際,宸妃於是拉攏木家,以劉保卿做內應,對他進行逼宮。
可是不管劉保卿為誰賣命,他都是站在郭長安站在對立面。
想到這些,郭長安忽然覺得父皇十分可憐。表面上看起來總是所有人都聽命於他,對他忠心耿耿,可一切正如他所疑心的那樣,沒有人真的對他忠心到死,唯一深愛他的女子,也因他的猜忌而死。
郭長安努力壓制自己的情緒,保持著面上的微笑,對劉公公說:「勞煩公公了。父皇都賞賜了些什麼寶貝?」
劉公公滿臉堆笑,眼角的褶子都疊了好幾層,一雙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眯成一條縫,道:「平樂公主,您自個人看就知道了。皇上最疼愛您,這些東西,有好些都是奴婢不曾見過的。」
「公公又糊弄我了,這後宮之中,誰不知道你最得父皇寵愛,父皇收納的那些個寶貝,可不都得經由您的手入庫。」郭長安也笑著,朝著太監捧著的小盤子望過去。
劉公公道:「哎呀,平樂公主您快被抬舉奴婢了。奴婢這賤命可真真是消受不起。」說完,劉公公趕緊讓小太監們把東西交給頤心殿的奴婢們。
郭長安隨即讓紫穗賞劉保卿一袋銀子,各賞隨行太監們一錠銀子。
這些太監們可是第一次收到平樂公主的賞賜。
郭長安前世得皇上寵愛的時候,個性很是驕縱,也從不把別處的太監放在眼裡,對他們從來沒和顏悅色過,更別提賞東西。但是如今郭長安知道了,有的時候,這些越是你看不上眼的人,越有可能在發生意外時幫你一把。
她儘管此刻恨劉保卿恨得不行,但是依然懂得收斂。
暫時由著他驕縱幾日。
以後的日子會變成什麼樣,可誰都說不準。
郭長安回到殿內,望著暫時放在紫檀雕花椅上的幾個錦盒,興緻缺缺地問了一句紫穗:「都是些什麼東西?」
紫穗看了一眼手上的清單,走上前,翻看著錦盒,說:「最上面的這個裡面是一套首飾,這中間的是一套古昝先生的文房四寶,還有玉雕……」
「好了。」郭長安挑了挑眉,沒興趣聽下去了,「把古昝先生的文房四寶和那套首飾留著,其餘都入庫吧。」
文房四寶郭長安打算作為賀禮送給太子,而那一套首飾,她恐怕入了庫也會有人眼巴巴要跑過來看。
四姐郭華穠一直生活在皇後身邊,她見慣了好東西,自然不會眼饞郭長安得到的賞賜。郭長安記得,今天八月份的時候皇上便會把她下嫁給陸國公的長孫陸至。
不過,會有別的人過來。
郭長安微微閉上眼。
她的五皇姐郭華稹,總是會看上她喜歡的東西,首飾、衣服、字畫……
甚至是大周朝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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