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龍大不慌不忙,「莫急。只是想與你聊聊罷了。」
安若晨擰著手指,聊一聊,有何好聊的。他是將軍,她是民女。八杆子也打不著干係。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成何體統。她爹粗鄙不講禮數,難道將軍也覺得當如此嗎?
這時龍大問了:「為何要逃?」
安若晨咬咬唇,不敢答。
「聽聞那位錢裴是有不少妻妾通房。五年前,他的第二位填房也過世了。」
安若晨心跳如鼓。這些她知道。
「他家裡頭的女眷倒是容易生病。據聞病死了好些個。」龍大又道。
安若晨抬眼看著龍大,她知道,他懂她為何要逃。
「我,我想活下去。」她鼓足勇氣,小小聲。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好的親事,你若抗命出逃,報了官,那可是要被治罪的。」
龍大的聲音不急不緩,不像譴責恐嚇,似乎只是在講個事實。安若晨的膽子不由得更大了一些。她反問:「會被治罪,所以便該等死嗎?痛快一死便罷了,受盡折磨,生不如死,屆時又會有誰治他們的罪?」
「三從四德,本就應當,不是嗎?」
「從惡,從虐,從死嗎?」安若晨看著龍大的眼睛,忽然不怕了,她道,「父無德,夫無善,家不和,生無望,如何四德?」
龍大笑了:「你膽子當真是大的。這些個,誰人教你的。」
安若晨抿緊嘴,好半晌輕聲答:「我母親過世了。」母親的死,安家的種種,讓她學會不少。
龍大又問了:「你欲逃往何處?」
安若晨不答。她雖覺得龍大無惡意,但她不懂他,出逃的細節,不敢多說。
龍大也不介意,他道:「我猜,你鮮少有機會出遠門,養在深閨,不諳世事。你以為逃得出去便是好的,其實不然。」
安若晨不服氣,辯道:「我並非什麼都不知道的大小姐,我學了許多東西。我娘死後,我便知曉,從今往後,便得靠我自己。啊,也並非如此,該說我娘尚未過世時,我便知曉,要想好好過下去,便得靠自己。我會畫會寫會彈琴,會做飯,會制衣裳,會繡花,會做鞋,當日爹爹請坊工為他的酒樓織塊大大的掛錦,我也學了。我能夠自己謀生。」
龍大搖頭:「你可曾自己謀生過?」
安若晨一噎,當然不曾。
龍大道:「旁的先不論,先說你出逃一事。當日城外相遇那回,就算你逃家成功,離了城。不消半日,你爹便能報官尋人。衙門會將你的畫像發往附近各城各縣通報尋人,你只換了普通人家的粗布衣,相貌卻是未變,你連下一城的城門都進不了便會被認出遭到拘捕。」
安若晨吃驚地張大了嘴,她完全沒想過這樣的事。
「又或者你第一次未逃成,便想著可先在城中暫避,待風頭過去再逃出去。但你可曾想過,事情依舊一樣,你爹將你出逃報官,你就連中蘭城的城門都出不去。」
安若晨獃獃坐著,這才意識到自己當真是愚笨的。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
「又一可能,你爹顧及顏面未敢報官,或是報了官你也僥倖逃脫,遠走至無人盤查緝捕你的小縣小村。但地方越小,對新來入戶的面孔就越是清楚。你若想長住,籍簿司下的小吏很快便會找上門來,盤問你的來歷去處,你拿不出籍簿文書,道不明來歷及落戶的緣由,你便會有麻煩。少不得花些錢銀打點關係,求個安穩。安穩之後,你得謀生。你所會的一切本事,畫畫也罷,寫字也罷,做飯也罷,制衣繡花做鞋織布甚或其它,你道哪一處沒人會?你是女子,拋頭露臉本已是難為,何況出得起錢請師傅做這些事的商賈大戶,自有其慣用的工坊。你便瞧瞧你爹便知,他可會請些不相熟的單個婦人為他做活計?工期短活量多,工坊下頭數人合力才好交差。你一年輕女子,憑什麼搶了別人的活計?」
安若晨答不上話來,她知道,龍大說的完全在理。
龍大又接著道:「我猜,寫字畫畫是你做得最好的本事。但誰家會請個年輕女子做夫子?論做飯綉工製鞋織布這些個,你做過多少?會做與做得好是兩碼事。技藝不精,就算你願意賣身做個廚娘,投身工坊,人家也得掂量掂量。你一外來新人,無依無靠,沒有人脈,你當謀生如此容易?若是不幸遇著了地痞匪類人牙子混吏好|色老爺之流,欺你獨身,將你賣入青|樓囚於外院,你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那才當真是生不如死。亦或者,死在何處都無人知曉。」
安若晨面色慘白,心下惶然。她當然不會覺得謀生容易,但龍大說的,好些個是她之前未曾想到的。
龍大看她半晌,再問:「如此,你還想逃嗎?」
安若晨靜默了好一會,她抬眼,看著龍大的眼睛,反問他:「將軍,小女子斗膽,敢問將軍。若敵國領大軍來襲,你奉命守城,身無退路,兵力懸殊,死局已定。將軍是躲著等敵人殺至,最後因不敵而亡,還是迎戰出去,浴血奮戰到最後一刻?」
龍大沒說話。
安若晨也沒等他回話,她接著道:「世上之事,萬般皆有可能。我娘嫁予我爹之時,定也覺得覓得良人,又怎料到日後是這般光景。我十四歲時起,便留心城中各戶,望為自己覓個好夫婿,早日離家,過上舒心日子。當時我想,我家中富足,我相貌不差,又是嫡長女,這婚事該是不難。但最後又怎料到會是定下了這樣一門親。將軍征戰南北,可曾遇過兇險非常的戰況,將軍可曾不戰而退,認輸歸降?」
龍大仍未說話,直直盯著安若晨看。
安若晨低了頭,顰眉捏著自己的手指,好半晌后,小小聲,但卻異常堅定:「將軍,我不願這般活。」
龍大問:「若是逃不掉呢?」
安若晨咬咬唇:「我若是男兒漢,在那戰場之上,定要拼到最後一刻。身為女子……」她頓了一頓,抬眼看向龍大,「我雖手無縛雞之力,卻仍如是想。」
龍大微笑:「若你是男兒漢,我倒是樂意將你招至麾下。有勇有謀,好好栽培,假以時日,會是良才。」
安若晨臉一紅,低頭羞愧:「我,我甚是愚笨。」
「你不愚笨,你只是沒見識。」
安若晨猛抬頭,這般直白痛戳女兒家弱處,當真合適嗎,將軍。
她目光炯炯,逗得龍大哈哈大笑起來。
安若晨撇了撇嘴角,覺得沒半點可樂呵的。她心裡愁郁,原先雖是對離家出逃一事有心理準備,但龍大這般一提點,她倒是對前路兇險更明白了些。說不害怕,那是假的。
這時候龍大又道:「原本我對別人家的家務事是不好插手的。」
安若晨心裡一跳。
「你婚期何時?」
「十一月初五。」
「還有兩月余。」
「是。」所以她很著急。婚期越近,就越麻煩,出逃機會便越小。
「我方才所言,你可聽明白了?」
「是。」他提點得很對,她牢記心裡。
「包袱你不能拿走。就算你用老法子丟出牆去,出了門再去取,這府宅周圍有衛兵,定會瞧見。你在此處不見了,你妹妹回府一說,我這府里定是要給個交代的。衛兵所見,不得不報,你很快便會被抓回。」
「是。」這龍將軍竟連她能如何將包袱拿出府去都猜到了,當真心思縝密,比她強上太多。他若不說,她傻乎乎這般行事,真的會被抓回府去,那她便再無機會了。
「將軍!」安若晨起身,撲通一聲跪下了。「將軍好心,求將軍指點。」
龍大道:「我不好心,只是數次見你,次次皆有意外。我是好奇,一個女兒家,能如何。今日一敘,你倒是個真有膽識的。」
安若晨低頭叩首,道:「求將軍救命。」
龍大道:「你先回去,好好想想我今日所言。若你當真不悔,定要如此,下回我們見面時,我便給你一個機會。」
安若晨抬頭,仔細看著龍大的表情。他的表情沒甚異樣,似乎不是在哄騙於她。可事到如今,她若不信他,又能如何?他說得對,就算她躲進租屋暫避,也並非長久之計。出不了城,一切枉然。出了城沒照應,也是一切枉然。
「多謝將軍。」安若晨給龍大磕了個頭。
眼下她別無選擇,只能信他。
安若晨與安若希回了家。安若希春風得意,回到家中一番吹噓,又埋怨安若晨丟了帕子迷了路,最後勞煩將軍府中僕役將她尋回,丟人現眼。安若晨一聲不吭,陪著笑靜靜聽著。
安之甫亦是意氣風發,玉器買賣一切順利,他的貨可是中蘭城乃至周圍各城裡最好的。名聲很快便傳了出去,他想過不了多久,各種商賈怕是要踩破他鋪子的門檻了。他與錢裴說了,讓他速速再進些貨來。
這買賣如意,二女兒在將軍那頭也是討了歡喜,說不定哪日便能有喜事發生,這教他如何不得意?
那幾日安府上下笑逐顏開,各房都和和順順沒起紛爭。唯安若晨心懷忐忑,夜裡輾轉反側,不得安眠。
將軍說下次見面時,會是何時?他說會給她機會,又是何機會?若是不靠將軍,她自己還能有什麼法子?
她將龍大提點的那些問題一遍又一遍的想。
而婚期在一步步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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