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聯姻
殷朝懷化二十三年初冬,十月初四,太子大婚。
鹵簿儀仗浩浩蕩蕩從同文館出,綿延數里,往大內太子所居慶寧宮而來。
太子妃所乘厭翟車由四匹駿馬所驅馳,車中可容八人同乘,卧具茶具十分齊備,寬大舒適,鄭司贊卻如坐針氈,不時看一眼太子妃。
太子妃乃是異國公主,閨名君婼,從兩千餘里之外的大昭國,遠嫁聯姻而來。三日前抵東都,入住同文館,皇後殿下派她前往,教導太子妃禮儀。
公主剛過及笄之年,秀美的臉上帶些稚氣,因長途勞頓,又不適應寒冷氣候,臉色有些蒼白,婚禮定的來年春日,鄭司贊想著時候尚早,便與公主說歇息兩日再著手引導不遲。
誰知昨日一早,慶壽宮一道懿旨,改為今日大婚,想來是皇上病勢更沉,皇後殿下急著用喜事沖煞,好去除皇上的病氣。
公主並不知情,鴻臚寺對大昭國送親的使節言道,來年殷朝將推行新曆,而依據新曆,今冬立春,來年兩頭無春,不宜婚娶。
鄭司贊隔著紗幔看一眼浩浩蕩蕩行進有序的迎親隊伍,想來大內六局這兩日均是手忙腳亂,可別人終究是辦成了,自己這差事眼看就要辦砸。
貼身服侍公主的兩位宮女,一位叫做摘星一位叫做采月,摘星活波跳動,是閑不住的性子,悄悄將紗幔扯起一條縫,低聲嚷道:「公主快看,我們行走在東都有名的御街之上了,聽說可容十餘匹馬并行呢,春日裡的時候,兩邊御河中各色果樹開花,最是好看,可惜如今是冬天,掛了喜幔看起來也光禿禿的。」
公主順著摘星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另一位宮女采月性情沉穩,輕喚一聲公主,看一眼鄭司贊,低聲提醒道:「今時不同往日,公主要格外注意儀態。」
公主噯一聲,忙交叉兩手正襟危坐,一雙明亮靈動的眼眸看向鄭司贊,微笑說道:「有鄭司贊教我,不會行錯的。」
語音輕柔,聽起來彷彿帶一絲撒嬌的意味,鄭司贊看著公主,雙博鬢上九樹花釵葳蕤垂下,襯著精緻俏麗的臉龐,細瘦的腰身上著了九重青色翟衣,裙裾層疊繁複,尊貴雍容之外,多了份弱不勝衣的楚楚之態。
雖說貴為公主,說到底是個孩子,鄭司贊收斂了焦灼說道:「之前未來得及引導公主禮儀,眼看要入大內,奴婢嘮叨幾句,公主勿要嫌煩。」
君婼笑道:「鄭司贊教導我便是幫我,怎會嫌煩?鄭司贊儘管開口便是,我會洗耳恭聽。」
說著話兩手頑皮撫在耳廓上,做傾聽狀。鄭司贊一笑,心頭輕鬆許多。從跽坐到萬福禮,樣樣說得仔細,君婼公主仔細傾聽著,看鄭司贊舔唇,便命摘星倒茶,鄭司贊唇沾一下水面,又要接著講,君婼輕輕擺手:「赴東都之前,母后曾請了熟識殷朝禮儀的鴻臚寺卿仔細講解,不過鴻臚寺卿畢竟是粗手大腳的男子,不及鄭司贊娓娓道來引人入勝。」
說著話喚一聲采月,笑道:「采月性情穩重,曾陪伴我一起受教,讓采月將鄭司贊剛剛所教禮儀一一演示,鄭司贊在旁指點,我這花釵翟衣,實在行動不便,就看著牢記於心,鄭司贊,可好嗎?」
鄭司贊喜出望外,采月已有模有樣演示起來,竟是精通嫻熟,鄭司贊撫著胸口道:「這下就放心了,可嚇死奴婢了。」
君婼笑起來,摘星在旁道:「鄭司贊別看我們公主年紀小,要是想學什麼,可是廢寢忘食的勁頭,就說我們公主的治香術,其精妙在大昭國,無人可比。」
采月說多嘴,君婼笑道:「讓鄭司贊知曉也沒什麼,聽說,殷朝視治香術為邪術?」
鄭司贊搖頭:「也不是,大內各處殿宇都有金猊金獸,做熏香之用,洗過的衣服都要在熏籠上熏過,走起路來都帶著香風。不過,因前朝的時候,發生過幾起利用香方害人的事,是以大內的香統共就那麼幾種,何處用何香,都要由尚宮局裁製,並報由皇後殿下許可。」
君婼只點點頭,瞧不出是否贊同,采月忙對摘星道:「日後我們一切依制而行,不可炫耀你那些治香的小伎倆,給公主添亂。」
摘星笑說知道了,君婼看一眼采月,「采月女史,我也知道了。」回頭對鄭司贊笑道,「采月不好說我,借著摘星敲打我呢,采月可是大昭皇宮有名的女史,背地裡都叫女夫子,為人最是認真嚴謹一板一眼。」
采月臉上露出幾分難為情,不依道:「公主又取笑奴婢。」
君婼揶揄看她一眼:「好采月,這殷朝大內又不是龍潭虎穴,你緊張什麼?對吧,鄭司贊?」
鄭司贊笑笑,摘星卻蹙了眉尖:「昨夜裡就寢前,采月跟我說了,她最近便覽史書,她說但凡遠嫁異國的公主,下場沒幾個好的……公主,早知如此,我們求過皇後殿下,不要來到東都才好。」
采月斥聲胡說,摘星分辨道:「我沒有胡說。我還聽說,如今的太子是二皇子,去歲大皇子儉太子暴薨三月後,二皇子被冊封為太子,另有傳聞,儉太子乃被二皇子所鴆殺,當今皇上,也是被二皇子氣病的。」
這次不等采月說話,君婼皺眉道:「摘星妄語,素聞殷朝以仁孝治天下,怎會有這樣大逆不道的事,皆是坊間無聊的傳言罷了。」
鄭司贊重重點頭:「謠言止於智者,公主慧明。」
君婼抿抿唇:「不過,我也很好奇,想問問鄭司贊,太子,是怎樣的性情?可好相處嗎?」
說著話臉上浮起薄暈,羞赧得低下了頭。
鄭司贊看她含羞帶怯的小女兒情狀,沉吟著費了躊躇,說太子好性情好相處,那是假話,鄭司贊不想騙她,可若說太子性情孤僻六親不認,自己豈不成了搬弄口舌是非的惡奴?她是尚儀親自調教出來的,斷不會在背後說大內各位貴人的壞話。
君婼不聞鄭司贊言語,抬頭緊張看著鄭司贊神情,可惜鄭司贊神情滴水不漏,看不出絲毫端倪,鄭司贊無奈一笑,敷衍道:「奴婢在內宮當差,與太子殿下所居慶寧宮素無往來,實在是不了解太子性情。」
君婼聞聽撫額笑道:「是我糊塗了,讓鄭司贊為難。」
微闔了雙目,面上隱有倦怠之意,御街長約十多里,隊伍行進尚未過半。
鄭司贊悄悄看她神色,公主極聰穎,想是從她先前的沉默中窺知太子性情,微微抿著唇,似乎有些失望。
沒話找話笑問摘星道:「聽聞大昭國皇帝皇上與皇後殿下,膝下只有一位公主,想來十分不舍。」
摘星笑道:「皇上與皇後殿下有多疼愛公主,聽聽我們的名字就知道了,采月摘星,恨不能將天下星月採摘下來給公主玩耍,還有兩位皇子,如珠似寶一般捧在手心裡。」
君婼端坐著輕咬了唇,鄭司贊不由放柔了聲音問道:「公主可是想念故土嗎?」
君婼咬得更用力些,出一會兒神搖頭笑道:「事有利弊好壞,我只想好的一面,我從小心慕殷朝文化,想到東都遊歷,這下得償夙願,果真是富庶繁榮如花似錦。鄭司贊,跟我說說殷朝的習俗吧。」
她的憂傷稍縱即逝,鄭司讚歎氣,怎能不思鄉呢?卻不縱著自己愁苦,只去想歡快的,臉龐上轉瞬已染了明媚的笑意。
鄭司贊便說起公主剛來那日的暖爐會,依東都舊例,每年十月初一生火取暖,皇上給朝臣御賜錦襖,各衙門為官吏下發石炭,尋常百姓呢,則約了親朋好友,將炭火燒紅了,圍坐著燒酒烤肉,吃喝笑談。
君婼笑道:「怪不得剛來那日,看到臨街商鋪中,戶戶圍爐而坐,看了心中好生溫暖。」
鄭司贊便提起冬至,說是如過年一般隆重,引得君婼一臉嚮往。閑話間,摘星喊一聲下雪了,君婼側過臉向外看去,就見零星細碎的雪花飄落,雀躍著欲要伸出手去,采月一擋,忙忙縮回來,看一眼鄭司贊笑道:「大昭國四季如春,從不下雪,只見過山頂的積雪,盛夏時也留著一抹白。」
鄭司贊笑道:「這是今冬的初雪呢,乃是公主帶來的祥瑞。」
君婼雙眸亮起,誠懇問道:「果真嗎?下雪意味著祥瑞?」
鄭司贊本來不過是一句應景的話,看著她雙眸中的懇切,只得說了聲是,君婼說聲如此甚好,復側過頭去看雪。
鄭司贊看著她臉上的興奮,心中默默祈願,但願啊,但願這場雪真能帶來祥瑞,能讓皇上龍體康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