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銘恩好半天平穩了情緒:「皇後殿下看到的小人,一副奴才相,那是小人的本分。離了皇上與皇後殿下,小人在後宮中,走到那兒都有人捧著,說威風凜凜毫不為過。小人每日強身健體,生怕有了閹人的羸弱之相,聽到有人誇獎銘大人雄偉,有男子氣概,知道是假話,心裡十分受用。可是脫光了就會原形畢露,殘缺的、讓自己都噁心的身體,生怕任何人瞧見,尤其是心愛的人,想給她最好的,讓她看到最好的自己,這樣的殘陋,若忍心讓她日日面對,太過自私。小人既愛她,更不能以愛為名,將她束縛在身邊,就放她遠去給她自由。」
君婼嘆一口氣:「銘恩小時候為了兄長進宮,多年被大太監欺凌,到皇上身旁后一心為著皇上,如今有了相愛的人,只肯為對方著想,銘恩啊銘恩,你何時肯想想自己……」
君婼搖頭說不出話,錦繡從門外撲了進來,撲倒在銘恩腳下哭道:「在我眼中,你就是你,何來殘缺,我想這輩子都跟著你,不行嗎?」
「不行。」銘恩平靜下來,溫和看著錦繡,「都怪我對錦繡生了情意,又不能當斷則斷。」說著話掏出袖中銅鏡,「這個給錦繡,乃是離別的贈禮,錦繡,如今宮中太平,早日出宮吧。」
錦繡哭成了淚人,銘恩將古鏡塞在她手中,起身對君婼一揖,決然而出,
不若平常微微哈著腰,昂首闊步,腰桿挺得筆直,彷彿挺拔的白楊。君婼看著他的背影,猛然想起什麼,心狠狠揪了起來。
錦繡在一旁哭得凄慘,君婼放下心思溫言安慰,錦繡痛哭一場抹抹眼淚,給君婼磕個頭,什麼話也沒說,君婼知道她要離開了,怔怔坐著發愣。
皇上走了進來,默然將她抱起,回房放在榻上擰眉道:「他們自己的事,自己解決去,君婼安生睡覺。」
君婼靠在他胸前喚聲皇上:「皇上聽到了銘恩的話?」
皇上嗯了一聲:「矯情。」
君婼笑不出來:「皇上,男人的自尊,那麼重要嗎?」
「安身立命之本,比性命還重要。」皇上攬住她肩。
君婼閉了眼眸,沉默想著大哥,她心中的大哥完美無缺,一直以為大哥種種行為,皆因對母后的誤會。今日因銘恩突然想到,難道大哥冷待毓靈姐姐,一心要搶回皇位,皆因要證明自己嗎?
想起短暫的初見,她每觸碰到大哥的殘腿,大哥就會僵著身子躲避,大哥小時候就十分驕傲自負,難道因殘了腿,是以極度得自尊,極度得敏感,那麼,大哥心中,是不是也會極度脆弱,脆弱到用冰冷武裝自己。
她是殷朝皇后,大哥想要的,她舉手就可以給他,大哥也知道她的心思,特意囑咐她不讓皇上干涉大昭國事,是囑咐也是警告,他是堂堂七尺男兒,定不會接受施捨,是以,他要用命證明自己的價值嗎?
君婼眼淚滴在皇上胸前,皇上咬牙道:「銘恩當真可惡。」
君婼吸著鼻子:「皇上,我因銘恩的話想到大哥,我一直對大哥太不夠了解,大哥在我心中神祗一般,我從未想過大哥的苦楚。大哥因我殘了腿,我卻心安理得幸福著,讓他獨自煎熬。」
「朕以前與君曄一樣,有許多不甘,覺得放眼天下,都是朕的仇敵,總是胸臆難平,想要戰勝一切,打倒所有人,朕幸運,有了君婼。」皇上起身為她拭淚,「可君曄不幸,愛楚毓靈,楚毓靈比君曄更要倔強,不會做他的解語花,只會硬碰硬,這個局怎麼解,要看他們自己,君婼也幫不上忙。」
君婼吸著鼻子:「我能幫皇上,也能幫大哥。」
「能讓他放下仇恨的人,不是君婼。」皇上溫言道。
君婼倔強道:「我不信,就算幫不上忙,我也要在他身邊陪著他。」
皇上撫著她肩:「君婼是他心愛的妹妹,他只希望君婼無憂無慮,他最怕的,就是君婼因他的殘腿愧疚。君婼相信他,他會挺過去的。」
君婼垂頭喪氣,是啊,大哥難過的時候,我不能執著他手,抱著他陪著他給他溫暖,這些只有相愛之人才能做到。垂頭喪氣一會兒目光灼灼:「無論如何,我要回大昭去。」
她抱著與皇上勢不兩立的決心去爭取,沒曾想皇上嗯一聲:「大昭不太平,君婼一直惦記,是該回去一趟。」
君婼一聲歡呼摟在皇上肩頭,嘟著嘴親到臉上,皇上另一邊臉側在她面前笑道:「朕也同去。」
君婼想起采月的話,沉默不語,皇上笑道:「不以殷朝皇帝的身份,只是君婼的夫婿。」
君婼揪著皇上衣袖:「我們順道去一趟姑蘇。」
皇上笑說好,君婼笑起來,笑著笑著又愁苦道:「皇上,銘恩與錦繡……」
「他們自己的局,自己去解。」皇上扣她在懷中,親親她頭髮,「乖乖睡覺,明日寶津樓看百戲。」
君婼嗯一聲,又往懷裡鑽了鑽,許久方睡著,心裡猶有個小角落清醒著,低聲嚷嚷,不痛快不痛快,皇上瞧著她緊蹙的眉,食指輕撫在她眉間,低低說道:「就算是朕的皇后,給得了身旁的人地位財富,卻給不了幸福。可朕的皇后操不完的心,朕只得也跟著摻合。」
有他的清香籠罩,君婼漸漸睡得沉,醒來時日頭已爬上桅杆頂端,皇上神清氣爽坐在榻沿看書,側過臉瞧著她笑:「醒了?懶貓一般,嗯,絕對沒有打呼嚕。」
君婼伸個懶腰,挪過身子靠著他笑,笑著笑著騰身坐起,高呼一聲錦繡,錦繡忙輕手輕腳進來,從頭到腳一絲不苟,依然是訓練有素的宮中女官,含笑道:「皇後殿下醒了?奴婢這就伺候皇後殿下沐浴更衣。」
君婼撓著頭看一眼皇上又看一眼錦繡,低聲嘟囔道:「昨夜裡,我做夢了?」
皇上笑著起身,留錦繡服侍君婼,君婼一把揪住錦繡:「昨夜裡是我做夢嗎?」
錦繡搖搖頭沒說話,君婼又撓撓頭,對錦繡歉然笑笑,昨夜做的夢亂七八糟的,還真沒臉對錦繡說。
梳洗過來到大艙,早膳已經備好,皇上正坐著等候。各樣菜粥小點,魚餃蝦餃,君婼最愛吃魚餃,大魚刮出魚肉,剔凈魚刺和筋條,壓拍成魚茸,撒上薯粉墊底,用滾面棒將魚茸塊碾薄,用刀切成三角形魚餃皮,捲入餡料成餃,煮熟后餃皮晶瑩剔透,可看到其中鮮嫩的餡料,可惜只有四隻,君婼怏怏舉箸看向皇上。
皇上已放下筷子,笑看著她道:「惜福養身。」
君婼嗤笑道:「皇上忘了昨夜餓肚子的慘狀?」
皇上搖頭:「餓了可以再吃,少食多餐。」
君婼喚一聲銘恩,不見有人答應,采月在旁道:「銘都知凌晨時離去了。」
君婼看向錦繡,正面無表情布菜,詫異道:「昨夜裡不是做夢,是真的?」
皇上點頭:「銘恩說思念娘親,要回鞏義瞧瞧,今日一早帶人走了。」
摘星哼一聲說道:「皇上賜了許多金銀綢緞,銘都知衣錦還鄉了,浩浩蕩蕩的隊伍跟著,好大的排場,走的時候都沒看錦繡姑姑一眼。」
錦繡手一顫,銀箸哐當一聲磕在盤子上,忙說奴婢死罪,皇上沒聽到一般,起身走了出去。
采月拉一下摘星袖子,低低道:「你如今越發大膽了,當著皇上的面,對銘都知冷嘲熱諷。」
摘星扯回袖子:「怕什麼的,有公主給我們撐腰。依我說,銘都知沒良心,白眼狼,臨走時錦繡姑姑追著在馬車后喊了多少聲,我聽得心都碎了,他可好,頭也不回。皇上也是,偏偏這時候答應他回鞏義,還給他那麼大排場,我們跟著公主來東都路上,碰上的那些知縣知州都比不上他威風。」
采月道:「左班都知乃是正四品內官,就該是那麼大排場。」
摘星又哼一聲:「錦繡姑姑,他就是宰輔,我們也不稀罕。瞧瞧他那模樣,腰桿筆直,昂首闊步,簡直不可一世了。」
君婼沉默聽著,看向錦繡:「銘恩說了什麼?」
錦繡低了頭:「他說,待奴婢走了,他再回來。小磨與順喜替他照顧著皇上。」
君婼擺擺手:「飯菜撤了吧。」
看著錦繡道:「錦繡呢?作何打算?」
「再留無意,奴婢會儘快離開。」錦繡面色平靜。
君婼點頭:「過幾日,我與皇上動身回大昭,錦繡跟著我,返回的路上繞道瀘州,我總得去瞧瞧你何處落腳,才能放心。」
錦繡說一聲好,垂手站在一旁再不言語,君婼也不看她,託了腮心想,錦繡木獃獃的,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先帶她在身邊,至於銘恩,傷了錦繡的心,便不帶著他去大昭,待他回來,讓他後悔去。
一笑起身道:「前往寶津樓。」
與皇上並肩站在甲板上,樓船直接開到碼頭,帝後下船登上寶津樓。
君婼剛坐定,就聽空中一聲霹靂似的巨響,唬了一跳,皇上手撫上她手:「是開場的爆仗。」
話音未落,樓下噼里啪啦響作一團,煙霧中,禁軍各部少年郎騎馬出場,齊唱軍歌《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歌聲威武雄壯,昂揚七尺男兒英姿颯爽,黑衣金甲銀槍,胯/下黑色戰馬威風神駿,君婼唇角上揚著,暫將煩憂拋在腦後。一曲唱罷,君婼使勁鼓掌,手拍得通紅,皇上笑看著她,朝樓下吩咐一聲重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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