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求方
君婼抬頭說道:「來路上豫州徽州乾旱,地面龜裂成紋,許多百姓捧著枯死的麥苗,跪在田地里哭。」
其實百姓一邊哭一邊罵皇帝昏君,此話卻不能說,君婼看太后立目瞪了過來,又補充說道:「君婼以佛祖之名起誓,句句屬實。」
皇帝與太后,她勢必要得罪一個,想起路經旱地時的慘狀,她選擇實話實說。
眼看太后就要發難,君諾脖子一縮低了頭,皇帝唇角浮起很淡的笑意,言道:「明日登基大典,想來慶壽殿已然做好籌備。」
太后深吸一口氣:「祖制新君即位七后登基大典,皇帝恁地心急。」
皇帝笑了:「祖制不曾說過,若有人企圖篡位改立,該幾日後登基,是以臣擅自做主,改在明日,朝中幾位重臣無異議。」
確無異議,只因皇帝此言一出,誰也不想冒著企圖篡位的罪名拖延新皇登基,人頭與祖制,自然先保住人頭再說。
太后心中一驚,儉太子暴薨后,她曾想著拖延冊封二皇子,等待三皇子成年,沒曾想先帝因傷心一病不起,這二皇子不知使出何等手段,竟順利冊封。先皇駕崩那夜,本想著對太子封鎖消息,不想先皇咽氣前一刻,他沖了進來,不知是何人走漏了消息。
太后一聲哀嘆,都怪自己體弱,多年卧病在床,竟連內宮也把控不住,眼下先保住國舅的官職要緊,遂言道:「就依皇帝所言,皇帝可定了年號?」
「天聖。」皇帝淡定答罷,舉箸夾菜。
啪得一聲,太后拿起面前几上銀箸,重重拍在几案上,聲音失控有些尖利:「天聖?大言不慚,你置先帝於何處?」
皇帝慢條斯里用幾湯匙石髓羹,方說道:「司天監說,天聖二字上承天地之靈,下秉江山之韻……」
又是啪得一聲,太后怒道:「司天監那些孽臣,從來都是見風使舵逢迎拍馬。」
皇帝叉一小塊素肉,朝著太后指了指:「太後娘娘向來奉司天監如神明,臣出生的時候,若非太後娘娘請來司天監測臣的時辰八字,臣怎會被送出宮去?」
太后語塞,好半天板著臉道:「是宸妃那個賤人攛掇。」
皇帝嚼幾口素肉:「登基大典后尊太後為上聖皇太后,德太妃為皇太后,太後娘娘以為如何?
太后沒說話,神色卻輕鬆許多,吩咐一聲布菜,尚食帶著眾宮女彎腰走進,皇帝擺擺手,銘恩又帶人退下,皇帝瞧著太后:「不過,胡國舅非撤職不可。」
太後面容又整肅起來,硬聲說道:「無憑無據。」
皇帝搖頭:「來往奏摺文書,被罷黜的官員,枯死的麥苗,都是鐵證,若是太後娘娘執意要眼見為實,可出宮往徽州一趟。」
皇帝說話多了,聲音更加嘶啞,若砂紙磨過鐵器,君婼按捺住要捂耳朵的衝動,等待太後繼續與皇帝唇槍舌劍。
不想太后住口不言,抿了唇倔強坐著,本就黃的臉上,又刻出几絲皺紋,更見生硬。太后想的是,徽州有一處皇家行宮,皇帝這話,難不成是威脅老身?太后楞神間,皇帝吩咐一聲,外面候著的人恭敬進來伺候,殿中人來人往,沖淡了僵硬肅冷。
太后豁然站起:「老身身子不適,先回宮去了。」
皇帝唇角一扯,眼眸中幾多嘲諷,起身一揖:「恭送太后。」
君婼忙跟著起身恭送,太后沒聽到一般,也不用女官攙扶,挺直了後背傲然出殿,君婼有些無措看著太后的背影,知道太后與母后是閨中密友,太后在她眼中便多幾分親切,卻轉眼得罪了太后,瞧也不瞧她一眼,可如何是好?
那邊皇帝說一聲公主且坐,君婼忙復坐下,僵坐著不曾舉箸,皇帝自顧用膳,約半盞茶功夫,皇帝放箸起身,繞過几案,來到君婼面前,君婼忙忙起身,皇帝探究看她一眼,別過臉說道:「朕還有事,公主慢用。
君婼行萬福禮稱妾遵命,皇帝點點頭,抬腳往殿外而去,君婼吁一口氣,坐下略略用了幾口,欲要起身離去,一抬頭嚇一跳,皇帝不知何時去而復返,站在殿門口看怪物一樣瞅著她,依然是探究的目光,君婼忙福身問道:「皇上可有吩咐?」
皇帝看著她似欲言又止,君婼彆扭站著進退兩難,為難了一會兒鼓起勇氣開口:「妾用好了,這就告退。」
皇帝搖搖頭,說聲等等,君婼看向他,四目相觸,皇帝先躲開去,莫名說一句:「果真人靠衣裝。」
君婼心中喜悅,自己今日在紫宸殿情狀太過狼狽,不想夜宴上能挽回些美名。
喜悅著,便滲出几絲得意,又一福身告退,出了殿門采月與摘星迎了過來,未說話,身後有腳步聲匆忙而來,君婼如今熟悉了那股清冽香味,知道是皇帝,站住回頭,皇帝古怪看著她,對采月與摘星擺了擺手,二人忙遠遠避開。
皇帝十二分彆扭,又頓了會兒,似下了決心,咬咬牙開口問道:「那個,是怎麼做到的?」
「那個?」君婼愣愣看向皇上,隨即忐忑說道,「皇上是問,人靠衣裝嗎?非是妾不懂規矩,鄭司贊說既然皇上賜宴,妾可以沐浴梳妝,去了麻衣菅履,皇上若要怪罪,責罰妾就是,別責罰鄭司贊……」
皇帝皺了眉頭,擺手道:「不是,朕不是問那個,朕是問,公主如何做到不傷心的時候,還能涕淚橫流?」
君婼大驚失色,忙忙跪了下來:「皇上錯怪妾了,妾傷心的,十分傷心。」
皇帝嗤一聲笑,略略彎下腰,盯著那張驚慌失措的臉:「十分傷心?先帝又不是大昭國皇帝,公主說傷心,自己信嗎?」
君婼低下頭,再抬頭時已是一臉誠懇:「傷心與否,妾乃一片赤誠為先帝舉哀,全力盡到妾之責任,妾想著千里之外的故國,自然便哭得出來。」
皇帝直起身子,手叉在廣袖中看著她:「你當時,明明在笑,唇角翹起眉飛色舞。」
君婼知道死也不能承認,更加懇切說道:「妾沒有。」
皇帝沒說話,也不讓她起身,一個站著一個跪著相對沉默,誰也不動。
良久皇帝緩聲道:「朕幼時出宮寄養,十七歲方回東都,又因一些宮廷變故,與先帝沒了半分父子親情,哭不出來,明日登基大典后總要去哭一場,紫宸殿停靈二十七日,移梓宮至壽皇殿,也得哭。」
君婼不知皇帝此話何意,更低了頭不敢說話,皇帝接著問道:「公主擅治香,是不是有能讓人淚流不止的香方?」
君婼身子一震,抬頭看向皇帝,皇帝雙眸中帶些急切,莫非他在試探我?我一旦招認,就以大不敬之罪和私自治香之罪處置我。
皇帝似看出她心思,皺眉道:「朕很忙,沒有閑暇跟你兜圈子,許多臣工尚在垂拱殿候著,這樣,太后刁鑽刻薄,不好對付,剛剛你也瞧見了,朕對付她遊刃有餘,日後她若為難你,朕護著你,作為回報,如何呀?」
君婼決然道:「真的沒有這樣的香方,妾發誓。」
皇帝盯著她,逼近一步,清冷的香氣席捲而來,君婼仰身向後躲避,就聽皇帝說道,「你以佛祖名義起誓,朕就信你。」
大昭國尊佛教為國教,君婼從小禮佛,焉能用佛祖說假話,卻也不肯承認,緊閉了唇不語,若老僧入定一般。
皇帝踱了幾步,手捏緊了又放鬆,倒是小瞧她了,計劃得不夠周詳,認真想了想,冷凝了聲音道:「明日登基大典,朕方有些急切,沒有也不要緊,朕不哭,大不了被說不孝,無人敢對朕如何,不過你……」
皇帝一聲冷笑:「若強行搜查沉香閣,會壞了明日的大事。過了明日,朕便天天派人盯著你,一旦你露出蛛絲馬跡,便派人搜身,罪證確鑿后,賜下鴆酒白綾。」
君婼迅速權衡利弊,笑一笑說道:「皇上橫豎是要妾一死,區別只在於是自己招認還是被查獲罪證。」
數年沒有情緒起伏的皇帝,不由有些急躁,竟如此難纏,繞著君婼踱步一圈方冷靜下來,嘶啞的嗓音裡帶著刻意的冰冷,其實是掩藏惱怒,對君婼道:「殷朝大內不許私自治香,你可知曉?」
君婼點頭說知道,皇帝嗯一聲:「朕可許君娘子在沉香閣治香,所需香料,由內藏庫充足供應,不遺餘力。」
君婼驚喜抬起頭來,殷朝大內禁止治香,原想著偷偷摸摸為之,自己所帶的香料雖有幾大箱,可總有用盡的時候,四時藥草花瓣,都需要新鮮的,若有了皇帝的御命,殷朝物華天寶,自己可在沉香閣的後花園中任意施展。
接觸到皇帝輕蔑的目光,忙低下頭恭敬說道:「妾雖沒有皇上所說的香方,不過妾確實會治香,既得皇上允許,妾這就回到沉香閣配置,明日一早必送至御前。」
皇帝抬腳就走,君婼忙趨前幾步,更加恭敬說道:「妾盼著旨意早日下達,也好放開手腳配置香方。」
皇帝腳下未停,昂首闊步下了丹陛階,君婼悵然望著,難不成惹惱了皇帝,不會有旨意了?再一想,死也不能承認自己是假哭,自己做得沒錯。
只是明日一早,這催淚的香要不要給皇帝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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