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糖霜

第7章 糖霜

垂拱殿議事畢,皇帝回到福寧殿,御案上的奏摺小山一般,在心中大罵國舅,自從讓他主國政以來,他只忙著拉攏親信排斥異己,是以積攢下這麼多奏摺。

府中新納美姬無數,夜夜笙歌,對外說自己是監國,酒囊飯袋也能監國?

先帝崩那夜,他便將國舅下了獄,只瞞著太后,免得她在登基大典前添亂,今日宴席之上,先拿國舅罪名壓著,再拿一頂上聖皇太后的高帽子一戴,她便乖乖就範了。

皇帝斂了眉眼翹了唇,在御案后盤膝坐了,埋頭一本本批閱奏摺,手中硃筆刷刷刷動得飛快,眼看著眼前小山矮了一截,放下硃筆活動一下手腕,伸手去拿一旁小几上的茶盞,茶盞旁放著一個銀盒,可看到其中淺褐色的小方塊,粒粒晶瑩,拈一顆仔細瞧瞧,忍不住放在口中,清涼中帶著甘苦,一顆下去,灼痛的喉嚨舒適許多。

連吃幾顆喝口茶起身踱步,殿外夜色已深,銘恩進來將連枝燈上燭火撥得更亮,瞥一眼几上小盒,糖霜已下去一小半,笑著退了出去。

皇帝踱步幾圈,復坐回去,右手批閱奏摺,左手不時伸出去拈一顆糖霜,伸著伸著手指頭摸了空,歪頭一瞧,銀盒裡已經空了,愣愣瞧著銀盒,目測著大小,默默計算自己吃了多少顆。

喚一聲銘恩,銘恩進來,也瞧著小几上的銀盒發愣,怎麼一顆不剩了?皇帝看他一眼,指指銀盒:「可還有嗎?」

銘恩笑道:「小人這就去沉香閣找公主討去。」

皇帝沉了臉:「君娘子給的?」

銘恩忙道:「小人前去傳旨的時候,順口問了一句,不想就有,皇上這會兒嗓音清亮了許多。」

皇帝擺擺手,銘恩又補充一句:「君娘子親口吃了一顆,小人也吞一顆,餘下的都穿了銀針試毒。」

皇上不耐煩挑了雙眉,銘恩忙告退,皇帝指指几上銀盒,銘恩忙過去捧在掌心裡,,樂顛顛出了殿門,徑直往沉香閣而來。

公主哭靈回來已歇下,采月聽說要糖霜,忙盛滿一盒子,笑說道:「做這個很費時日,罐子里不多了,請皇上慢些用。」

回到福寧殿,皇帝的寢殿已放下帳幔,想來因明日登基大典,早早歇下了。

銘恩捧著銀盒在殿門外暖閣中聽候吩咐,三更剛過一半,就聽到寢殿內傳來響動,銘恩一瞧,是皇上起來了,忙說道:「時候還早,皇上再歇息一會兒,四更天起不遲。」

皇帝沒瞧見他一般,穿著寢衣腳上只著了布襪,一聲不響出了殿門,徑直下了丹陛階,銘恩拿了龍紋鶴氅趕緊追上,小聲喊著,皇上倒是披件衣裳啊,依然不理會他,在甬道上閑庭信步一般……

一彎新月掛在夜空,高而闊的殿宇在御庭中投下巨大的陰影,銘恩看著皇帝全身僵直著,一步一步,莫名覺得有些瘮人,打個哆嗦心想,也許是凍的。

知道皇帝的脾氣,也不敢追上去披衣,帶幾名小黃門打了燈籠遠遠尾隨,就見皇帝過了一重又一重宮殿,一直到了大慶殿,進殿中登上御階,在髹金雕龍椅上端然坐了許久,復起身照原路返回,進了福寧殿,繞過碧紗櫥,倒在龍榻上,又沉沉睡去了。

銘恩越想越覺得奇怪,怎麼跟夜遊似的?以前只是愛做噩夢,難道這幾日太過勞累,惡化成夜遊了?萬一被人發覺,一國之君有這些怪毛病,傳到某些人耳朵里,豈不成了拿捏皇上的把柄,銘恩打定主意,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琢磨一會兒,又安慰自己,興許皇上只是去提前演示一下,不一定就是夜遊,以後多觀察才是。

四更天時,銘恩進去將銀盒放在皇帝面前,服侍皇帝穿了白紗中單,小心翼翼問道:「皇上昨夜睡得可好?」

半晌皇帝嗯了一聲,原來口裡含著糖霜。

銘恩又試探道:「看守大慶殿的中官說,三更時看到皇上了。」

皇帝又嗯一聲:「朕也夢到去大慶殿了。」

口中依然含著糖霜,銘恩說聲可是,皇帝不耐煩道:「你近日越來越啰嗦了,是不是老糊塗了?」

銘恩只敢在心裡分辨,我不過三十有四,怎麼就老了?怎麼就糊塗了?

就聽皇帝道:「既老糊塗了,今日登基大典后,便回鞏義繼續守皇陵吧。」

銘恩一愣,皇帝吩咐道:「更衣。」

幾個小黃門頭頂著袞冕進來,之後是尚服局的諸位女官,眾人默然有序圍著皇帝忙碌,銘恩在旁看著皇帝上著曲領大袖青衣,下穿硃色裙裳,腰間系大帶,蔽膝大綬,腳蹬高頭赤舄,以傲視眾生的尊貴,挺拔站立。

銘恩鼻子一酸,曾被棄之如敝履的皇子,終於要登基為帝,可惜日後不能在他身旁伺候了。

皇帝戴冕冠前,突然朝銘恩看了過來,唇角的笑意一閃而逝,銘恩揉了揉眼睛,許是看錯了,十二旒的冠冕,垂下十二寸長藻,長藻上白珠成竄,將他與帝王隔開,他再不敢直視,哈腰低下頭去。

紫宸殿今日垂簾喪事暫停,君婼換了盛裝,依然是花釵翟衣雙博鬢,跟著兩宮太后在大慶典偏殿等候,德太妃今日容光煥發,待君婼拜見過,瞧著君婼對太后低笑道:「公主長得真好,在宮中許多年,美人走馬燈似的,沒一個能比得上她。」

太後娘娘也十分有興緻,點頭說道:「早就跟你說過。有老身為皇上保媒,怎麼會有錯?」

君婼低著頭似沒聽到一般,鄭司贊隨侍一旁,仔細察言觀色,摘星悄悄向外探頭探腦,采月卯足了精神,替公主留意,生怕她行錯一步。

因是國喪期間,鼓樂設而不作,外面傳來鳴鞭之聲,眾人起身向外,有禮讚官引領入大慶殿,殿內文武百官按次序站著迎候聖駕,君婼站在右首兩宮太后之後,大殿外中官一聲宣,皇上駕到。

皇帝走了進來,銘恩和左班都知一左一右虛扶著,君婼遠遠看著皇帝昂然而行,腳下步伐流雲一般輕盈,冕上垂下的玉珠卻只輕輕晃動。心想,難不成提前練過?

皇帝登上御階,在髹金雕龍椅上端坐了,龍椅寬大,足可容三人坐下,兩旁扶手形同虛設,銘恩瞧著皇帝身影一嘆,這就是常說的孤家寡人四面不靠,遠遠瞧一眼君婼,前兩次皇上與公主見面,公主情形頗為狼狽,今日裝扮一新,但願皇上能瞧見。

皇帝目不斜視,接受文武大臣各路使節表賀,頒下詔書宣布年號為天聖,尊太後為上聖皇太后,德太妃為皇太后,並大赦天下。

宣德樓上鐘鼓齊鳴,登基大典禮成,皇帝還宮換回斬衰服,來到紫宸殿扶棺,面容沉靜,未發一絲哀嚎,只定定看著先帝牌位,雙淚長流不停,打濕了前襟,底下重臣命婦瞧著哀戚,跟著長聲哀哭,兩宮太后也嚎啕開來,君婼舉袖掩面,從縫隙里瞧著皇帝,手掌不時捂一下鼻端,雙淚汩汩而落,原來他將瓷瓶藏在了掌心,這樣倒也便宜。

從紫宸殿出來,皇帝輕輕吁一口氣,耳邊傳來銘恩不停的抽泣之聲,皺了眉頭硬聲道:「銘恩十分傷心?」

銘恩哭道:「想到日後不能侍奉皇上,小人傷心……」

又哀哭起來,皇帝沒理他,回到福寧殿,拿過一道聖旨對承恩道:「去,到外面丹陛上大聲宣讀。」

銘恩揉揉眼睛,皇帝說聲快去,過一會兒銘恩哭著進來了,進門跪倒在地叩頭謝恩,原來皇上下旨封他為左班都知,侍奉先帝的左班都知,奉御命看守皇陵去了。銘恩哭道:「原來皇上逗小人的。」

皇帝喚一聲銘恩:「大昭國二皇子,賄賂你多少塊大理石?」

銘恩心中一凜,忙忙說道:「小人的兄長在家鄉為小人的爹娘建墓葬,小人確實想用幾塊大理石,小人也知道大昭國盛產大理石,可小人沒收過大昭國的賄賂,連個大理石子兒都沒見過。」

皇帝探究看著他,銘恩誠惶誠恐,半晌聽皇帝說道:「不是逗你,是警告,日後只可盡心侍奉,不可私自與後宮來往,更不可幫著任何人來駕前邀寵。」

銘恩抬起頭,帝王眼光沉沉,銘恩斂肅了情緒,趴在地上磕頭道:「小人知道了,小人就算粉身碎骨……」

皇帝擺擺手,銘恩不敢再啰嗦,從地上爬起來往外退去,皇帝說聲等等,將銀盒擲了過來,銘恩小心說道:「皇上喉疾已愈,不可再吃糖霜了,皇上忘了,小時候牙疼……」

皇帝一拍桌子:「不許再提小時候的事。」

銘恩忙答應一聲,捧著銀盒出去,邊走邊想,小時候就愛吃糖,有一次從廚房偷了一罐,吃下去又吐又泄不說,夜半開始牙疼,疼得在炕上打滾,牙都換得比別人早,好在沒有長歪。

我既是左班都知了,今日我就做主,不能再去沉香閣要糖吃。

皇帝看著書,手不時去几上拈來拈去,幾次落空惱火不已,大喊一聲銘恩,銘恩哈著腰走進,笑說道:「沉香閣沒糖霜了,公主說,這種糖霜熬制繁雜,半年後才能再有。」

皇帝咬一下牙,似乎微微有些酸澀。

夜半皇帝就寢,銘恩在殿外伺候,正靠著暖爐昏昏欲睡,殿門嘩啦一聲大開,皇帝一手捂著腮幫,一手惱怒指著他說道:「都是你,好好的,給朕吃什麼糖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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