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懷蝶懷夢再進柳塵鳶寢宮時就見柳塵鳶呆坐在地毯上,臉上淚痕血痕交雜,身上也沾了血,當即嚇的快要昏過去。即便今天看了遭柳塵鳶大罵皇上是畜生的戲碼,兩人此刻心裡有些恐懼柳塵鳶,卻也只能硬著頭皮去扶她,為她梳洗更衣。
好在柳塵鳶並沒有再次「發瘋」,她只是獃獃地由著兩人伺候她,最後懷蝶扶著她坐在床上,懷夢則用乾的毛巾替她輕輕按壓吸幹頭發上的水分。
懷蝶眼尖,見柳塵鳶的膝蓋這些天跪的有些腫了,便伸手去替她按膝蓋外邊和小腿,結果手才觸上她的皮膚,柳塵鳶便猛地一動,將腳縮了回去。
懷蝶一愣,柳塵鳶卻終於開了口:「你們都下去。」
「……是。」懷蝶懷夢對視一眼,都跪著行了退禮,弓著身倒退著走了出去。
柳塵鳶獨自一人在床邊坐著,忽然視線便被桌上的牡丹給吸引了,那是懷蝶剛剛悄悄換上的,希望這株色彩明亮的牡丹能讓柳塵鳶稍微打起精神。
是了,趙國盛產牡丹,她十歲的時候,姜蘊費了些功夫從趙國弄了一株十分名貴的牡丹來,它含苞待放,飽滿而色彩熾烈的花瓣讓人心中充滿期待,想要看它若盛開,將是什麼模樣。
柳塵鳶那時候太過驕縱,趁著大家不注意,伸手把它扒開,想幫它一把讓它開花。
那牡丹就這樣死了,還來不及開放。
姜蘊沒有怪罪柳塵鳶,只是從此再未養過太好看的花草,柳塵鳶以為是自己惹他生氣,唯唯諾諾去道歉,姜蘊卻只是笑著摸著她的腦袋,說,不過是花木,死了就死了,但生命無常這樣的事情,你不必知道。
姜蘊在柳塵鳶十歲那年,甚至不捨得讓她知道生死無常,可七年彈指即逝,他卻親手送她來親歷這樣的事情。
柳塵鳶父親是閩國大將柳恆,難產而亡的母親則是皇后的親妹妹。如今天下四分,征戰常年不休,她的大將軍父親常年沙場奔波無法照應小小的柳塵鳶,她的皇后阿姨就常常將她接去宮裡,讓她不至於一個人悶在府上。
八歲那年柳恆戰死,柳塵鳶便被心存憐惜的皇后收進宮中撫養,柳塵鳶在宮內雖無名無份,卻儼然是個小公主,誰都對她很好。
尤其是太子姜蘊。姜蘊是閩國先帝寵妃所出,與她一樣,姜蘊出生便沒了母親,之後便掛在一直無所出的皇后名下,姜蘊只大她四歲,可自幼陪伴她長大,如兄如父,始終呵護著柳塵鳶。
皇后當年不將柳塵鳶收到膝下給她公主之名,也是希望她成人後可嫁給姜蘊。
這事兒柳塵鳶迷迷糊糊地曉得一點,卻也知道的不真切,只曉得姜蘊對自己很好,自己想一輩子跟著他,她像一個跟屁蟲,始終黏在姜蘊身後,一口一個「蘊哥」地喊,而姜蘊也總會不厭其煩地含笑應著。
還有個問蘭,年紀雖小,卻機靈懂事,為她打點生活上的一切。
柳塵鳶總以為一輩子就會這樣過去。
十四歲那年,她卻遇到了趙書賢,獨屬於她的悲劇,已在那時悄然開始,只有她懵懂不自知。
那時候趙書賢不知怎的轉到了後花園去,柳塵鳶專心地在彈琴,問蘭專心地在聽她彈琴,兩人都沒發現一個陌生男子走到了身邊。
等她抬起頭來時嚇了一跳,趙書賢卻是看著她神色莫測,最後竟伸手去抓柳塵鳶:「姜蘊真是個會享福的,藏了這麼個寶貝在府上,不知道肯不肯借我玩幾日?」
柳塵鳶這一生也從未被人這樣調戲過,氣的面紅耳赤,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她隨手抓過一個石子往他身上扔去就帶著問蘭跑了,她沒想到那一刻起,自己未來的悲劇已經悄然展開,只她懵懂不自知,還哭著去姜蘊那裡告狀。
姜蘊卻似乎早已知道,只安慰她:「不必擔心,蘊哥自會保你周全。」
他說到做到,柳塵鳶再未見過那人,後來才知道他是鄰國的二皇子趙書賢。閩國自柳恆死後再無大將,倒是趙國出了個天兵天將似的人物三皇子趙庭雲。
柳塵鳶十六歲那年,兩國原本隱隱的平衡徹底被打破,趙國將士勢如破竹一路吃下閩國邊界十州,閩國原本的盟國燕國毫無消息,且自己也被秦國束著,無法出手幫忙。姜蘊一人忙的焦頭爛額,欲親征卻又一直被阻礙,時局十分讓人著急。
此時趙國卻又收了兵,趙文帝說,聽聞柳恆之女柳塵鳶生的十分貌美,若是兩國能和親,結秦晉之好,便可安然相處,再無兵戈之爭,實是好事一樁。
這事兒說來也有些緣由,當時閩國並不曉得趙國主將,同時也是三皇子的趙庭雲已身負重傷,無力再戰沙場,只當是趙文帝老糊塗了——趙庭雲的事,趙國瞞的極好,柳塵鳶嫁過來后,才曉得趙庭雲身受重傷且已逝世,他們本有機會絕地反攻。
他們本有機會。
柳塵鳶的眼前種種畫面不斷閃過,姜蘊從前待她極好,柳塵鳶想吃什麼,姜蘊總能替她弄到;他府上的冰窖里,儲著的永遠是她愛吃的東西;皇上的賞賜,姜蘊總直接讓人先送去柳塵鳶那兒,讓她先挑了喜歡的才再收下。
有一回問蘭賊頭賊腦地跟她說,大家都說塵鳶姑娘是太子爺的掌上明珠,柳塵鳶似懂非懂,故意去問姜蘊什麼是「掌上明珠」,想要他說出自己多寵她,可姜蘊點了點她鼻子:「就是你這頭小豬。」
柳塵鳶瞪大了眼睛:「小豬?!」
怎麼是這個豬,難道不是那個珠嗎?!
姜蘊笑她:「你每天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又嚷著餓,不是小豬是什麼?」
柳塵鳶發現自己居然沒法反駁,扁扁嘴委屈的不得了,眼淚打著轉,姜蘊見她居然一副要哭的樣子,又趕緊來哄她:「就算是小豬,也是『明豬』,是我一輩子要捧在掌上的。」
柳塵鳶這才破涕為笑。
姜蘊那時也是仗著年輕氣盛,竟說出要將她捧在掌上一輩子的大話。
後來趙文帝提出那樣荒唐的要求,問蘭急急忙忙地來彙報,都快要哭了,柳塵鳶自己卻一點不擔心,因為認定了姜蘊絕不會送她去一個糟老頭手裡。
可那之後柳塵鳶一連幾日沒有見到姜蘊,實在忍不住后便偷偷溜去他的書房,卻在門口聽見太傅周廉撕心裂肺地說:「皇上!只是一個柳塵鳶!只是一個柳塵鳶!為保江山社稷,只是柳塵鳶,有何不可?!」
柳塵鳶心裡不滿極了,勉勉強強才壓下要衝進去罵他的怒火,等著姜蘊反駁周廉。
在那一刻,她還是覺得自己肯定不會被送出去的。
然而,接著,姜蘊的聲音便響起:「太傅不必如此,我從未說過要將柳塵鳶留下。」
接著他又嘆氣:「柳塵鳶留不得。留得……也無益。」
留不得,留得也無益?
柳塵鳶站在門外,什麼都懂了。
可她驕縱慣了,當下便想衝進去質問姜蘊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卻有人從身後拉住她,柳塵鳶驚訝地回頭,看到的卻是周廉的孫女周悠,她看著柳塵鳶,長長的睫毛撲閃,將食指比在嘴唇前,教柳塵鳶噤聲。
而柳塵鳶竟然不知為何像是受了蠱惑一般,真的沒衝進去,還跟著她離開了,她不喜歡周悠,見了周悠總沒有好臉色,周悠對她,卻總是溫和笑著的,但柳塵鳶就是曉得,曉得她一樣不喜歡自己。
她甚至能感覺到,周悠一定也喜歡姜蘊。
兩人繞了幾圈,柳塵鳶忍不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有話快說!」
周悠猶豫了一會兒,道:「我……我便直說了,方才在門外,皇上說的話,我也聽到了。」
「那又如何?!」柳塵鳶漲紅了臉,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委屈的。
「……不如何,只是想來你和我一樣,都不願見皇上為難。若說這天下是個秤,你在這邊,而閩國在那邊,皇上是掌秤之人,最為難的便是他。然而無論如何,你再重要,又怎麼重要的過閩國百年社稷呢?若你去求皇上或是去鬧騰,皇上必然會猶豫,可結果卻無法改變……你在宮中待了這些年,皇上對你的寵,所有人都知道,難道到了這樣生死攸關的時候,你也不願懂事一點點,不要給皇上平添困擾嗎?」
周悠的意思很明白。
柳塵鳶去求姜蘊,姜蘊自然會猶豫,然而除了猶豫之外,就什麼都沒了。
平添困擾。
好一個平添!
柳塵鳶終究是沒有為此去找姜蘊,倒也並非只是因為周悠那番話,只是她想,以前每一次她求姜蘊什麼事,姜蘊都會答應,這一次她如果苦苦哀求姜蘊確依然不同意,那自己就太可悲了。
如果橫豎都要被送走,倒不如留著最後的一點驕傲。
所以柳塵鳶最終選擇沉默。她聽著一道道聖旨頒布,姜蘊認她為妹妹,柳塵鳶接受;姜蘊封為她清平公主,柳塵鳶接受;姜蘊讓她遠嫁趙國,柳塵鳶接受。
柳塵鳶不敢見姜蘊,怕一看到他,就會撲到他懷裡哭訴求他別把自己丟給那個老頭子,而姜蘊似乎也不想見柳塵鳶。從趙國提出那樣的要求到柳塵鳶離開閩國,這三個月中柳塵鳶,坐在自己的宮殿里,每日從早到晚發獃,看鳥來鳥去,花開花謝,日升日落,雨落雨霽。
問蘭本不必隨嫁,柳塵鳶捨不得她著自己來受苦,可她才說了這個想法,問蘭便哭成淚人,直說自己無論生死也要跟著小姐。
那時柳塵鳶已是清平公主了,宮裡人都喊她殿下,只有問蘭改不掉,始終喊她小姐。
那樣好的問蘭,跟著自己,卻當真走向了萬死不劫的道路。
她以後甚至不能去祭拜問蘭,問蘭沒有自己的墳冢,她和許許多多的殉葬的人一起,被埋在巨大的皇陵下,不會有人知道,那裡面有個為她而死的問蘭。
柳塵鳶閉上眼睛,眼淚又流了下來,她這兩日實在哭的太多了,眼睛都有些痛了,可還是止不住眼淚。
皇后曾摸著柳塵鳶朱紅的淚痣說:「塵鳶怎麼會生這樣的痣呢……」
柳塵鳶懵懵懂懂:「這顆痣不好?」
皇后嘆著氣:「有人說這樣的痣,代表主人命途多舛,一生要流許多眼淚。不過這些也都是胡話,你不必信。就當是個好看的點綴。」
柳塵鳶在閩國時雖也常哭,但都是為了指甲蓋般大小的事情或撒嬌或委屈隨便哭啼兩聲。
她根本不信自己會命途多舛一生多淚,故而也沒怎麼把這句話放在心上。
如今看來,這句話還是應驗了,原來自己要受的苦在後頭。
如今問蘭死了,她也回不去閩國,更不可能再見到姜蘊,身邊只有一個變︶態至極說要飲她血、食她肉、啃她骨,甚至還對她做那種下流之事。
未來的生活,柳塵鳶只能看見一片黑暗,毫無生機。
她深吸了口氣,終是慢慢站起來,走到自己的衣櫃邊上,拿了一條極長穿上會蜿蜒拖地的裙子,接著有些費力雙腳顫抖地站上桌子,把裙子往橫樑上一拋。
大約是老天都覺得她可憐,裙子一拋便上去了,柳塵鳶站回椅子上,將裙子兩端打成結,然後將自己的腦袋挨上去,閉了眼睛,一腳就踢開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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