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銀河歷6977年,蘭達星域發生了一場大災變,位於星盟和聯邦之間的一顆三等星被反物質湮滅彈擊中,徹底粉碎。爆炸引起的衝擊波摧毀了這顆三等星周遭的兩顆伴星,進而坍塌形成黑洞,吞噬了駐紮在附近的自由星盟艦隊,三百萬人口和兩百艘星艦飛灰煙滅。
這是自太陽紀元之後最大的人道慘劇,也是反物質粒子彈封存四千年後重新登場的起始。失去了主力艦隊的守護,自由星盟就像剝光了皮毛的羔羊,暴露在敵軍的鐵蹄下,漫長的「十年戰爭」終於落下帷幕。蘭達星域,乃至整個宇宙的命運都為之改變。
後世無數戰史學家都對這場大戰津津樂道,也對雙方的統帥——也是當時最出色的兩位戰神——給出了各自不同的評價,然而不論褒貶,都沒人能夠繞過那顆坍縮的三等星,以及它在星圖上形成的恐怖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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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河歷6962年
在塞提勒聯邦邊緣,有一顆不起眼的黑褐色星球,這是兩個世紀前開發的三等星,專為聯邦五大家族中的奧斯維德家提供各種礦產和常用資源。和宇宙中其他三等星相似,這顆礦星並沒有正式的名字,只是按照慣例編上了序號,稱作德爾塔3號星,不過就連這個序號也沒多少人記住,因為黑褐色的地表,這個星球被簡稱做了黑3星。只有最最低賤的下等公民才會被發配到此處,世世代代居住於此,進行永無休止的開採和挖掘,為家族主星提供源源不絕的礦石。
然而在這樣一顆沒有過去,也勢必沒有未來的星球上,依舊有著一條最為嚴苛的等級劃分……
「哈!看看那是誰,那雜碎又活過了?」隨著嘲諷的低語,原本站在街邊閑聊的小子們紛紛轉過身,鄙夷的看向街角。
只見一條身影緩緩轉出了巷道,出現在眾人面前。那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人,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身材極為乾瘦,穿著一身淘汰下來的礦工工裝,補丁密密麻麻落在膝蓋和肘關節部位,就算在這群礦工子弟眼裡,也寒酸到了極處。然而這麼身打扮,又被眾人圍觀,少年臉上依舊沒露出什麼異樣神情,只是拎著手裡的小包,快步穿過街道,向另著一頭走去。
這動作顯然出乎了眾人的意料,其中一個身材高大點的年輕人冷哼一聲,沖那少年喊道:「雜碎!你忘了我說過的話嗎?滾開,別髒了這邊的路!」
聽到這挑釁的叫喊,少年只是扭頭看了這夥人一眼,眼神中沒有憤怒也不見卑怯,反而有一種類似漠視的沉穩。那個年輕人不由愣了一下,隨即像是惱羞成怒,直接跨出了一步,攔在少年面前,大聲說道:「跟你說話呢!胎·生·子!」
最後三個字一字一頓,飽含鄙視和惡意,這個稱呼以前每一次都能成功挑起那少年的怒火,可是今天,他卻毫不在意,連腳步都沒有停下,只是微微一讓,就從對方身邊繞了過去。這下別說是攔路的年輕人了,就連他身後的夥伴們都吃了一驚,那大男孩怒從心起,伸手就要去抓人,卻被同伴一把扯住,低聲勸到:「好了艾伯,那小子又不經打,別為了個胎生子惹上犯罪記錄。礦船馬上就要選人了,不值得。」
這話顯然讓艾伯猶豫了一下,最後氣哼哼的一甩手:「這些噁心的胎生子!哼,咱們走!」
一伙人罵罵咧咧的向遠方走去,被他們拋在身後的少年微微停了一步,並沒有扭頭,這樣的遭遇,自他重新睜開雙眼后已經發生了太多次,根本無需掛懷,甚至可以說,連他自己都能理解那些小混混們的態度。
無他,只因他現在使用的這個軀體,是一個真正的「胎生子」。
在人類跨出自己的起源星后,生活方式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最顯著的一點,就是人類社會的構成框架。在蒙昧時代,人類的太空技術十分有限,只能運載極為少數的人口進入未知的宇宙,這些人無一不是從千軍萬馬中殺出的精英,對於早起的開拓時代而言,可以說每一份人力資源都是彌足珍貴的。正因為這個特質,催生出了「胚胎體外繁殖」系統,利用機器培養受精卵,直至嬰兒成型。這項技術可謂是跨時代的傑作,也讓人類一半的人口從原始的生殖消耗上解脫了出來。
不過再怎麼先進的技術,也無法使社會形態從根本上改變,直到太陽紀年結束前,人類依舊在無節制的生殖繁衍,胚胎技術更是為肆意製造人口提供了便利。然而當混亂的「三王」時代徹底覆滅,人類真正跨出狹小的太陽系,開始建立「星域」后,這項技術就慢慢成為了統治者手中的利器。
面對廣闊的宇宙,需要更多的人力資源,但是如今的統治者,也就是那些門閥的首腦們慢慢懂得了一個道理,任何資源只有在「可控」的時候才是助益,而當它們無續膨脹,幾何速度倍增時,則會成為禍亂的元兇。
這可不是溫柔的蒙昧時代,能把所有人都關在行星圈裡自相殘殺。在廣袤的宇宙里,開發任何一顆星球,都需要大量的物力和資源支持,如果放任一個隨時隨地可以發|情的種族肆意繁衍,那麼不到幾百年,星球內部的資源就會被耗盡,進而引發動亂和戰爭,這樣的損失沒有任何門閥能夠承擔。
因此在第一個「星域」誕生之時,體外繁殖就成了一切社會準則的基石。不論身處哪個星球,想要繁衍後代,就必須採用「培養皿」系統,把胚胎放入官方培養院或者自家購買的培養機中,由機器提供胎兒所需的一切營養和前期的基礎胎教,直到大腦發育完成(一般兩年半到三年時間內),才從培養皿中移出,回歸家庭。
而這種體外繁殖模式,帶來的好處也顯而易見,每個人在「出生」前就會被嚴密保護和檢控,劣等基因被提前排除,畸形和各種惡性遺傳病也得到有效控制,當大腦正式成熟時,培養皿會主動在腦幹部位植入一個身份晶元,記錄此人的腦波和基因圖譜,並同步所有資料至星網之中,成為個人身份證明。有了這個證明,一個人的所有社會活動都能被輕易掌握,從銀行賬目到犯罪記錄,從教育經歷到家庭構成,這些條條框框也組成了現今社會的屏障,讓一切井然有序。
因此脖頸後方的晶元埋植點,就成為了一個社會人最重要的標誌之一。那些沒有植入晶元,依靠自然生殖方式誕生的人,就成了所謂的「胎生子」。
只有最貧窮、最卑微,連公共培養院的費用都無法支付的貧民;或是狼藉宇宙,無法無天的海盜們,才會採用古老的自然方式進行生殖。這種生育方式極為血腥,罔顧生育者的安全,且生出的孩子永遠無法擁有正式的公民身份。沒有身份晶元,他們無法享受社會福利,無法乘坐宇宙飛船,甚至連星網都無法登入,沒有系統學習的可能。在重重的限制下,這些胎生子們要不成為最底層的螻蟻,以出賣原始的勞動力為生,要不成為威脅普通民眾的海盜,踐踏世間所有道德和法律。不論如何選擇,他們無疑都是被所有公民歧視和反感的底層階級。
就連黑3星這樣的三等礦星也不例外。
然而身為這麼一個「胎生子」,少年面上並沒有外露的怯懦或是怨恨,他的腳步也沒有停頓,繼續大步向前,朝著自己的既定目標走去。
這條街位於黑3星的生活輔助區,身為低等礦星,黑3並沒有繁榮的商業貿易,就算最繁華的主區,也不過只有兩條大街、十來家店鋪。生活輔助區相較主區更加人煙凋零,都是一些維修機械的修理店鋪,然而身為經常跟機器打交道的礦星人,大部分礦工都會掌握維修常識,除非真正的大問題,沒誰會主動到這邊花冤枉錢,因此這條街就顯得更為蕭條。
繞過布滿礦渣的街道,少年在一家連三維廣告牌都沒掛的老舊店鋪前停了下來,伸手推開了已經不會自動開關的自動門。門軸發出了一聲讓人牙酸的刺耳聲音,然而修理台前那位頭髮花白的店主只是抬了一下眼,就把目光放回到了手頭的零部件上,似乎沒什麼能引開他的注意力。
那少年也不在意,大步走了過去,把手裡的小包放在了櫃檯上:「這是上次的中控軸,我全都修好了。」
聽到這話,店主才緩緩挪過視線,伸手打開了包裹的拉鏈。只見那裡面放著的是一堆手指粗細的金屬管狀物,看起來並不怎麼起眼,卻是礦機的核心部分,稱之為中控軸。礦星每年有數萬台礦機晝夜不停的作業,再怎麼耐磨損的儀器也會頻出故障,其他部位還好說,但是中控軸一旦出現問題,機器就必然要停產,而這種中控軸又是極為高端的儀器,只能送到維修店檢修。不過在生活服務區,能修理中控軸的人,依舊是少數中的少數。
至少,不會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
然而店主並沒有把年齡或者公民身份之類的東西放在心上,仔仔細細的檢查過包里的中控軸后,他輕輕點了點頭,從兜里拿出一張貨幣卡,放在桌上:「120邦元,不附加信用值。」
這個價錢不算太公道,但對黑3星的居民而言,依舊是一筆大數目。可是面前的少年並沒有半點意動,反而微微握起了拳頭,沉聲說道:「兩天時間,8個中控軸,還有2個是黑蟻ha型的,你讓我做的我都做到了,現在是不是該換些別的東西了?」
店主撩起眼帘,慢吞吞的打量了對方一眼,開口說道:「你天賦不錯,但是沒辦法登陸星網,不適合做這行。」
自從星網誕生后,人類就開始利用虛擬現實的網路進行教學,用證書替代學歷,更快速更高效的培養專業人才。沒法接觸星網,就意味著永久性的與系統教育分隔,這樣的人,撐死了也就做一些體力勞動,基本跟任何智力勞動絕緣。
「我修好了中控軸。兩天時間。」然而少年並沒有退步的意思,雙眼緊緊鎖在面前的老者身上。
也許是被對方的眼神觸動,也許是因為那些中控軸和無可置疑的天賦,店主終於開口問道:「為什麼要跟我學?」
「我知道你跟其他人不一樣,我必須離開這顆星球!」少年的聲音里有一種不符合年齡的果決,以及難以形容的篤定。不論是哪種情緒,都不該出自一個胎生子身上。
盯著他看了許久,老者慢吞吞伸出手,把桌上放著的卡片重新裝回了兜里:「沒有薪水,每天必須修理5件以上設備,十天1張結構圖,擁有中控核心的高等設備。」
這是一個相當苛刻的條件,然而少年沒有半分遲疑,斬釘截鐵答道:「沒問題!」
知識是需要金錢換取的,這是宇宙通行的法則,沒有人能比少年本人更清楚這點。似乎有些滿意這答覆,老者點了點頭:「明天,大區時間9點,別遲到了。」
說完這句話,他收起桌上的中控軸,又埋首在零件堆里了,少年並沒有在意他的無禮,反而標標準準的鞠了一躬,轉身向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