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芥末(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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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歲那年夏天熱得反常,尤其是中考那三天。預報的雷陣雨遲遲未下,空氣悶熱,整座城市像個特大號蒸籠。
酷暑難耐,考完之後的頭等大事就是徹底放鬆,簡若愚和同學們約好了去水上樂園游泳。她回家把准考證和筆袋往書房胡亂一丟,母親精心準備的飯菜瞧都沒瞧,拿上泳衣鑰匙錢包,漫不經心地跟母親打聲招呼出了門。
然而天不遂人願,一行人吃過快餐,買好水上樂園的門票,綠豆大的雨點便噼里啪啦地落了下來,所有項目暫停營業。
同學們要求退票,遭到拒絕,大家氣不過,跟工作人員發生了口角,心情變得極糟。不巧的是,簡若愚乘公交回家途中錢包失竊,到家門口才發覺。她重重地砸門,把一肚子不痛快都發泄在無辜地防盜門上。敲了半天門,隔壁鄰居都被驚動了,留在家裡休病假的母親卻遲遲不來開門。
簡若愚只得借鄰居家的電話聯繫父親。
但無論是父親的辦公室固話還是手機,全部無人接聽。鄰居家阿姨建議直接找一家備過案的開鎖公司,說話的時候眼神閃爍,引起了簡若愚的懷疑。她再三追問,鄰居家阿姨才道出實情——簡若愚的父親簡毅峰中午下班回家和她的母親大吵了一架,砸了東西,沒多久簡毅峰奪門而出,還撂下狠話,宣稱以後再也不踏進這個家門半步。
「我媽媽……」
「她沒有哭也沒有鬧,你爸爸走後她鎖了房門,我知道她病著,放心不下,敲了你家的門她不開,打家裡座機她也不接……」
「不行,我等不及開鎖公司來了!」
簡若愚意識到事態嚴重,在鄰居家阿姨的幫助下,從陽台開著窗戶翻進了自己家。衝進卧室的那一刻,她的心瞬間跌至谷底。母親穿戴整齊,面色如生,但皮膚變得冰涼,脈搏早已停止……
出殯時,寬大的喪服下擺把她絆倒在地,膝蓋摔得鮮血直流,她沒有哭。母親的葬禮上,她像一隻牽線木偶,讓守靈就守,讓磕頭就磕。母親的骨灰盒安葬后,她拒絕主動和父親說話,從那時起,高中三年,父女倆的交談次數屈指可數。她考上q大,完全是自己的意願,父親不再提供給她的學費和生活費,她毫無畏懼,毅然決然地北上求學。
大學四年的每個春節,簡若愚都在學校度過。她只在每年暑假回鄉給母親掃墓,也是來去匆匆,從不稍作停留。
她用母親最喜歡的勿忘我和白玫瑰點綴在墓碑四周,一遍遍擦拭母親的遺像,向母親訴說自己的學校生活和打工時遇到的趣事。偶爾起風,風掠過她的臉頰和髮絲,彷彿她學習累了打盹時母親溫柔的愛撫。
媽媽,你是托這風捎來思念嗎?
她摩挲著頸間項鏈上那枚紫水晶,心虛漸漸恢復安寧平靜,母親一直都在關注她,從未遠離。
「我不會原諒你!一輩子都不會原諒!」
三年前的深秋,父親再婚第二天,簡若愚當著繼母的面,當著享用早茶的眾多食客的面,喊出了多年來盤踞心頭的話。父親想解釋當年母親為何自殺,她卻堵上耳朵,一個字都不想聽。
言至澄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父女倆並未上演潑茶砸碗的戲碼,一語不合,飯也沒吃幾口,簡若愚就離開了。
n市,出生成長居住了十八年的家鄉,從那天起,她不打算再回去。
周六簡若愚出院,言至澄正巧在a市參加音樂節活動,沒法來接她。她不想麻煩公司同事,所以誰都沒告訴。她辦完手續,回病房整理物品,卻看到了許久未見的洛雪初。
「洛姐,你怎麼在這兒?」
洛雪初笑了笑:「我來接你。」隨即二話不說,開始往簡若愚的雙肩包里裝洗漱用品和水杯飯盒,手腳麻利地收拾停當,又幫簡若愚重新梳了一個高馬尾,「這樣才夠精神。」
簡若愚心裡很暖,眼眶不覺濕潤了,「洛姐,謝謝……」
「跟我客氣?」洛雪初佯作惱火,皺起眉頭,「好吧,既然你分得清楚,那就把上次的診費給我——」
「開玩笑!你那麼精明,小魚能欠你錢?」
墨駒不知何時進了病房,站到她倆身後大吼一聲,唬得兩人一齊回頭。墨駒手裡捧著兩束花,笑吟吟地望著她們。
洛雪初極不自然地轉移了視線,「你來幹什麼?」
「接小魚出院啊!」墨駒的大嗓門響徹整間病房,「我不懂送女孩子什麼花,就聽花店老闆推薦,買了這兩捧。」他仔細分辨了數秒,將其中一捧劍蘭和康乃馨搭配的花束遞給簡若愚,「病了不可怕,要快快好起來。」
簡若愚道過謝,好奇地盯著墨駒懷裡剩下的那束紫色玫瑰,「十哥,玫瑰是送給洛姐的嗎?」
「嗯。」墨駒如實相告,「結婚六年,我從沒送過她禮物。剛才在花店,遇見每個星期都給老婆訂花的男人,突然受了啟發。原來一個稱職的丈夫需要做很多事,我需要從零開始學習……」
「我討厭玫瑰!你別白費心思了。」洛雪初提起椅子上的背包,往外走去。
墨駒也不生氣,捧著花束跟在洛雪初身後出了門,留簡若愚一人在原地發愣。什麼?原來墨駒常常引以為傲的「妻子」正是洛雪初。結婚六年?三年前嘉木拍賣行那樁求職趣聞又是怎麼回事——人事經理親口說,有位姓洛的小姐被副總欽點錄用——兩人的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葯?
待反應過來,簡若愚連忙上前,跟在這對沉默的「夫妻」身後下了樓。
午飯地點是洛雪初選的,離簡若愚住的單身公寓非常近,步行只需幾分鐘。她攬過簡若愚的肩,說:「小魚,你現在只能吃流質食物,我打聽過,這家的粥味道不錯,也算新鮮,先吃一頓墊墊肚子。待會兒我採購些必需用品,晚飯做給你吃。」
「好的,洛姐。」
踏進店門前,墨駒就在質疑衛生問題,待他看清室內簡陋的條件,更為抵觸:「不行,這兒吃不成飯,得換一家!」
洛雪初置若罔聞,招呼了服務員開始點餐:「白粥,疙瘩湯,各來一份。炒菜要家常豆腐和素三絲,少油少鹽,別放辣椒和味精。」
服務員記錄下來,想要轉身卻被墨駒攔住,「我們一起的,你不問問我點什麼就走,會不會做生意?」
「你心裡不痛快,何必為難別人?」洛雪初面向服務員,「再加半斤牛肉水餃、半斤三鮮餡兒鍋貼,夠吃了,下單吧。」
墨駒強忍不快,挑了一把看上去相對乾淨的凳子落座。坐下之後,他一刻也不閑著,拿餐巾紙仔細擦乾淨整張桌子,尤其是洛雪初面前那部分,被他擦得亮光可鑒。
「洛姐,」簡若愚小聲問道,「水餃和鍋貼加起來有一斤,十哥的飯量有那麼大?」
「他吃不完咱們打包,不浪費食物就對了。」
「哼!」墨駒將她倆的對話盡收耳底,不由得嘆了一聲,「唉,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我老婆是把我當成豬養。不過我心甘情願,豬也沒什麼不好,至少吃喝不愁……」
「有的吃就趕緊吃,廢話講多了影響食慾。」
洛雪初說完,服務員開始上菜,墨駒果然變得沉默,專註消滅他面前大碟的水餃和鍋貼。簡若愚見他們二人神色有異,滿腹的疑問也不好開口去問,只得悶頭吃飯,全程無話。
一勺芥末讓你哭泣,
兩勺芥末令你傷心,
你的淚,流進我心裡,
卻不知我的心在為你疼惜。
三勺芥末讓我清醒,
整瓶芥末吞下,我鼓足了勇氣,
想對你說,
分別以後我才懂得珍惜。
好久沒看到你笑,
我們漸漸疏離,
我忘了愛是不斷給予,
忘了你付出愛的艱辛。
如果你想起快樂的往事,
願意相信我真的從未忘記,
我會用一切證明,
我不會再讓你傷心,
如果記得我們當年牽手的歡喜,
願意接受我重新走進你的心,
我會從零學起,
學會愛你。
音樂頻道正在直播原創音樂節的露天歌會實況。焮氧樂隊出場時,天已黑透,台上燈光璀璨,台下熒光點點,言至澄唱了《流淚的芥末》,雙眸閃著晶瑩的神采,他佇立舞台中央,指尖輕撥吉他琴弦的樣子,專註而迷人。間奏響起時,他側過頭,頸間有東西閃了一閃。鏡頭拉近,簡若愚定睛看去,那不是自己新買的吊墜里可以放照片的項鏈嗎?
怎麼會戴在他脖子上?莫不是她做手術那晚他覺得新奇悄悄據為己有了?
她拉過背包,翻找從醫院拿回家的東西,遍尋不到項鏈的蹤跡。
再將目光落在電視熒屏上,他正深情地唱出副歌最好聽的那幾句——
請讓我陪你去,
陪你隨時隨地,
無論海角天涯,
我們攜手共擔風雨,
這一次,我不再猶豫,
只有你,
一生一世只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