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番外(1)玄墨白雪(上)
近來我總是沒精神,咳嗽日益加重,很多次夜裡憋氣,生生把自己憋醒,嚴重時只能坐著睡一會兒。
花園裡空氣很好,充滿著遠離塵囂的寧靜。
簡單吃了幾口白粥和小菜,保姆王姐端來了熬制良久的一碗中藥。
那味道著實難聞。比我年輕時在知青點吃過的餿撈米飯更加令人作嘔。
我忍著嗅覺上的痛苦,屏住氣一飲而盡。本以為今日好些了,卻不料喉頭刺癢難耐,仍是喝了一碗進去嘔出來多半碗。
葯汁使我嗆咳不止,昕嵐忙為我捶背,「老公,上次那個專家提議做的手術,咱們儘早做個決定吧,好嗎?」
我堅決地搖頭,「不做手術!」
「可是……」昕嵐很擔心,「老公,吃了大半年的湯藥,國內名醫也都瞧遍了,怎麼還沒起色?因為咱們一直做的最保守的治療,病灶從沒消失過,如果做了手術去除,我想會好很多。」
我好不容易順了一口氣,說:「昕嵐,我還是堅持最初的想法,任何手術都不做。我要保持身體的完整。」
她不睬我,只捧著電話簿翻找著號碼,一邊建議道,「以前我做生意時結識過一個醫學博士,擅長心肺病的治療,好想現在去了美國不知道能不能再聯繫上……」
鑒於她一直對中醫持懷疑的態度,我明白她此刻的想法。
「昕嵐,就算你聯繫到他,以我現在的身體狀況,也沒法千里迢迢到美國看醫生去的。」
我愛憐地幫她攏攏鉤花披肩,這個女人,年齡與我相差二十幾歲,卻能在我病魔纏身時不離不棄,實屬難得。
「我知道我不該干涉你學佛……」昕嵐突然有些生氣,「那個什麼大師,我始終覺得他是騙子,他並不是真心幫你,而是想騙光你的錢!」
我沒有立即作出回答,扭頭讓侍立一旁的王姐取點水果來,「昨天買的西柚很好,洗凈了削成片給我們送來。」
「好的,簡先生。」
王姐應聲回了屋,昕嵐卻不再說話,滿面慍怒,眉間凝結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凜然之色。看得出,她真得很生氣,不過我不會解釋什麼,保持緘默或許是最好的解釋。
「陽壽將止、氣數已盡」,這八個來勢洶洶的字,是末空大師那日齋戒后寫在我手心上的,我們談話也背著昕嵐,我不想讓她知道。
「簡先生,恕老衲直言,你所剩時間不多了。」
我倒很坦然,沒顯出驚訝的樣子來,「天作孽猶可違,人作孽不可活,這道理我一向都明白。」
末空大師微微頷首,「我之所以遲遲沒有收你為徒,也是這個因由在裡邊。你的病源於你的心,也源於你自己造的業障。這是心病,需要心藥來醫。人這一生,從降生那一刻即已開始了修行,你若總是犯下孽債,別人是無法解救你的。」
「大師,可有化解的法子?」我問道,心底里抱著一絲絲希望,畢竟還有太多事情放不下。
「老衲潛心向佛多年,見過很多你這樣的施主。他們無一不是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卻從不提他們可以為佛奉獻什麼。我雖願擁懸壺濟世的能耐,卻心有餘力不足。抱歉了——」
我雙手合十,表示領悟。
末空大師贈與我一串佛珠,「百病皆由心生,看透就好。」他告辭之前,用指尖在我手心寫下八個字,「陽壽將止、氣數已盡」,並輕聲勸道,「一切看開,一切隨緣,但求心無掛礙,業障亦可於身後化解。」
我的心驟然跌至冰點之下。
身後?是不是死了才能得到他們的原諒啊?
我當然明白他說的「業障」是什麼——楚韻和言至澄。
不久前的某天,昕嵐興沖沖地跑來告訴我:「言至澄和簡若愚結婚了!」
「你……你說什麼!」我頓時脊背冒出冷汗。那臭小子還活著?他這些年一直安然無恙地活著?金亦崴沒有傷害他嗎?
昕嵐端著筆記本電腦給我看,「千真萬確,老公,校友錄里有他們的照片。婚禮看來很是盛大,普羅旺斯,挺會選地方的!小魚那傻丫頭最喜歡薰衣草了,這回遂了她的願,肯定死心塌地地跟著言至澄過日子啊——」
我把手帕舉起來,揩掉額上的細汗,「那年在烏市,簡若愚因為言至澄的事情,恨不得殺了我。如果以後再見面,她不會再那麼生氣了吧……」
昕嵐在我的藤椅邊蹲下來,雙手握住我的手,「老公,我知道你的心事。」
「哦?不,昕嵐,我不打算和言至澄父子相認。」
「老公,這事先不急。我想,簡若愚那傻丫頭最戀家了,即使言至澄提出要在法國定居,她也肯定不會同意的。」昕嵐溫暖的手輕撫我的手背,說,「只要他們回國,我一定幫你完成你的心愿。」
我喟然長嘆:「言至澄身上戾氣太重,我怕會有血光之災……」
昕嵐笑道:「老公,當然要從簡若愚身上下手了,她心軟、耳根也軟。再說輩分上算起,你是他的公公,我是她的婆婆,嘿嘿,這是血緣里註定的,逃也逃不掉的。」
自從搬到海濱療養院,我發覺自己的精神好了很多。
飲食清淡、作息規律,時常還能讓昕嵐推著輪椅在沙灘邊的甬道上散步,略帶咸腥味的空氣撲面而來,我非但沒有咳嗽,還覺得呼吸更加通暢了。
「昕嵐,咱們要是在這兒住一輩子,我的病會好得很快。」
「老公,我也發現你最近氣色好多了。」昕嵐轉過臉望著遠處,說,「早知這裡適合你療養,誰傻了吧唧地總待在大城市受污染啊?」
她雖然極力控制情緒,嗓音里的異樣哽咽聲卻仍舊沒能避開我的耳朵。
雖然被惡疾困擾,我的視力和聽覺並未受到太大影響。正如昕嵐與我初見面時形容的那樣,「鷹的視力,蝙蝠的聽覺」。當時我還跟她開玩笑:「這麼說,我耳朵可以能辨認超聲波嘍?」
一晃過去這麼多年了,昕嵐也從青春靚麗的女孩子變成了具有成熟魅力的女人。她想給我生個孩子,我也很想擁有一個我們倆共同的愛情結晶,可是身體每況愈下,我們始終未能如願。
化療之後,我更加虛弱。然而病症沒有任何好轉。
肺癌晚期,癌細胞已經擴散到骨頭上,各個臟器都受到了影響。止痛藥不離身,我每日吃下的葯多過吃下的飯。
遺囑早就擬好了,是背著昕嵐進行的,我委託了律師,在我去世之後再告訴她遺囑的內容。幾處房產全部留給她,存款里刨去目前治病需要的部分以及昕嵐以後的生活費用,其他的我打算全都捐給我曾經插隊那個地方的教育部門,專款專用,拿來資助貧困學生是最妥當的。
另外,我不想留下遺憾,於是想悄悄安排一個理想人選到昕嵐身邊,給她幸福,陪伴她走今後的日子。
華南分公司經理和我的副手都是非常不錯的人選。他們兩人都是鑽石王老五,和昕嵐也熟稔,彼此都了解。在以前出席公司各項活動時我能察覺,他倆對昕嵐是頗有好感的,只是礙於我而不敢表示罷了。
近期我經常讓他們到療養院來彙報工作,是想要製造機會讓他們和昕嵐多接觸,從而看看他們的表現,看看哪一個是對昕嵐真心的好,哪一個又是狼子野心只看重錢財的人。
最後一個心愿就是我想留給楚韻和言至澄一點東西。
這個心愿我是和昕嵐提過的。
「錢,我想他們母子倆是不會接受的,所以我想留給他們家傳的物件。」我拿出一對翡翠玉鐲,將其中一隻戴在了昕嵐的腕上,「我母親留給我的,你和楚韻都是我的女人,一人一隻。以前我送給楚韻一隻翡翠掛墜,再加上這個鐲子,權當是彌補當年我對她的虧欠,也是即將離開人世的一點念想。」
昕嵐含淚點點頭,「老公……」
「答應我,在葬禮上,親手把鐲子交到簡若愚手裡。即使言至澄不來,我想,簡若愚也會來的,她一直都是個明白事理的好姑娘……」我連抬手的力氣都覺得吃勁了,「昕嵐,有你的陪伴,這幾年我覺得沒有白活……」
昕嵐忽而微笑了,「老公,你要是累了,就靠在我肩頭眯一會兒,等會兒主任還要幫你做檢查,可不要忘了時間。」
「好的,我什麼都聽你的。」
風,輕輕拂過我臉龐。
倚在昕嵐身側,彷彿有一陣淡淡的梔子花香縈繞鼻端,我倦得閉上眼睛,一直緊握著昕嵐的手,不知不覺間,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