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翻船

第48章 翻船

昭德宮。

萬貴妃靠坐在軟榻上,一派懶散。

她的大宮女錦繡在一旁為她剝蓮子,剝好一粒就用銀針剔出蓮心,放在萬貴妃面前的碟子上供她取用,另外兩個小宮女跪在榻前,拿著美人錘替她輕輕的捶著腿。

萬貴妃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蓮子,神情愜意悠閑,眼眸微眯,一派享受,

彷彿察覺不到跪在地上的人。

三個宮女眼觀鼻鼻觀心的忙著手中的活計,且一絲兒聲音都沒有發出來,更不曾有人張望。

跪在地上的汪直,彷彿被人遺忘了一般。

但他的神色卻仍舊十分坦然,彷彿也並未察覺到自己此刻的處境。

汪直是個聰明人。這一次陰溝里翻了船,他並沒有一蹶不振,更來不及怨天尤人,便立刻開始思考自己失敗的原因,並且迅速的得出結論。

他疏忽了萬貴妃。

從昭德宮離開之後,雖然明面上他仍是對萬貴妃十分尊敬,但是幾乎沒有踏入過昭德宮的大門。

汪直是個有野心的人,也一直堅信自己總有一日能出人頭地,不會一輩子都被踩在腳下。他的機遇實在是太好,好到讓他忘了,自己現在站得其實並不穩當。

看,只需朝臣們一個表態,只需萬貴妃對自己不再在意,只需皇上的一句話,自己就又回到了從前,彷彿這幾個月的風光都只是一場鏡花水月。

但汪直偏不信這個命!

權力的滋味,站在高處的感覺,只有親自品嘗到了,才會明白。他又怎麼可能甘心就這麼被人拉下來?

既然知道自己哪裡錯了,那就設法找補回來。這就是汪直想出來的辦法。

皇上那裡對自己雖然有幾分看重,但是汪直很清楚,那並不值得皇上為了自己而得罪其他大臣,反正除了自己之外,能夠替皇上辦事,逗皇上開心的人還有許多。

就算自己能回去,估計也只是佞幸之流,只能陪著皇上吃喝玩樂,沉迷於所謂仙丹妙藥。

可他要的不是這些。好男兒必聞達天下,就算他只是個內侍,但古往今來,能做到那一步的人並不少,汪直覺得自己不弱於任何人。

要想重新回到權力中心,他需要有人支持。而萬貴妃,是最好的選擇。因為他走的就是一條得罪所有朝臣的路,不可能指望他們支持自己。可萬貴妃不同,她也需要這麼一個人,能替她制衡朝臣,關鍵時刻甚至將朝臣們壓下去!

何況汪直思來想去,總覺得這一次的事情,貴妃沒有插手,有些像是對自己的敲打和警告,知趣的就應該趕緊去認錯賠罪。既然如此,這就是自己的機會。

所以即便是跪在地上被人輕賤忽視,滿心難堪,汪直還是忍了下來。

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個道理,他從來都知道。

過了許久,大概覺得晾得差不多了,萬貴妃才擺擺手,讓錦繡將桌上的東西收拾下去,那兩個捶腿的小丫頭,也利索的低著頭退開。

萬貴妃這才坐直了身子,一收之前懶懶散散的模樣,似笑非笑的看著地上的汪直,「昭德宮廟小,汪太監今日怎麼忽然想起到本宮這裡來了?」

這是譏諷他之前發達之後,便立刻與昭德宮疏遠了。汪直深吸一口氣,將自己的姿態擺到了最低,「奴才之前犯了大錯,特意來給娘娘請罪。」

萬貴妃聞言輕笑了一聲,渾身舒暢。

說實話,之前雖然被萬安的夫人說動,但是萬貴妃自己也很清楚,如果只是一味的依賴萬安,對自己來說,並不是最好的選擇。所以她指決定給汪直一個教訓,而不是徹底的將他踩下去。

若是可以,一邊是萬安,一邊是汪直,又讓他二人相互制衡,才是最妙的選擇。

不過到底如何,卻還要看汪直能不能看清楚自己的位置了。

果然,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痛快,汪直現在在自己面前擺出這種姿態,顯然自己的目的也達到了。

所以聽到汪直這般低聲下氣,她掀了掀唇角,說出來的話反而客氣了許多,「汪太監這話說的,倒是讓本宮有些糊塗了。不過是人都會犯錯,汪太監若是認為自己做錯了,何妨改了?」

「請娘娘教我。」汪直道。

萬貴妃彷彿這會兒才發現汪直還跪著似的,含笑道,「怎麼還跪在地上?起來說話吧。錦繡,讓人搬個凳子來,汪太監好歹也是掌印太監,怎好讓他給本宮跪著?」

又朝汪直似嗔似怨的道,「你呀,就是太實誠了。」

萬貴妃能得皇帝寵愛這麼多年,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她本人的長相明艷大方,相較於那些溫溫婉婉的大家閨秀,要格外潑辣些,顧盼之間神采飛揚,令人矚目。加上保養得宜,年紀漸長之後,非但沒有顯出老態,反而更添幾分風韻,在一眾宮妃之中,顯得格外不同。

然而此刻被她這麼嬌嗔一聲,汪直卻只覺得脊背生寒,連忙低下頭去,「奴才謝過貴妃娘娘。」

宮裡人發現,不知不覺之間,原本已經失了寵的汪直,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然又重新搭上了萬貴妃的線。

這下子大家都等著看萬安的笑話。畢竟他將汪直從西廠提督的位置上拉下來,如今汪直重新得勢,這件事不可能輕輕揭過。

然而在萬夫人進過一次宮之後,眾人驚訝的發現,萬安和汪直還當真和平相處起來。

不過小半個月的功夫,在萬貴妃的支持之下,汪直重新回到了皇帝身邊,並且仍舊被皇帝所看重,似乎與以往並沒有不同。

之前還彈冠相慶的一干大臣都傻了眼,他們聯合滿朝的臣子,聯名向皇帝請願,將事情弄得嚴重無比,最終迫使皇帝撤除了西廠。可不過半月時間,汪直又重新恢復了原本的聖眷,甚至猶有過之。

這不等於之前那些都白忙活了嗎?

然而這就是內侍和大臣的不不同之處。朝臣如果遭遇這樣的集體排斥,就算繼續勉強留在官場,也會步步艱難,因為沒有下面的官員配合,他的政治理念很難得到實施。而沒有政績,皇帝也不會一直看重他。

而某些臣子,皇帝固然不喜他的個性,但因他能做事,或是朝堂上還需要這麼一個人,皇帝就必須容忍他的存在。

可是內臣只要能得到皇帝的信任和看重,出外行走代表的就是皇帝的臉面,所以興衰榮辱,皆繫於皇上一人,皇上喜歡他,就算千夫所指,他也能繼續風光,皇上不喜歡他了,那也只要一句話,便能將之打入地獄。

所以文人們能夠容忍內臣暫時風光一陣,因為這種風光是懸空的,有太多的辦法能讓他摔下來。相對而言,他們更忌憚掌控兵權的武將。

汪直本人也知道自己現在的情況,是萬貴妃和皇帝聯手將他推到這風口浪尖,但皇帝不會在意他,而萬貴妃,倘若他不能夠證明自己的用處,自己站穩腳跟,那麼萬貴妃也不介意換一個人選。

沒有人會幫他。

所以他只能孤注一擲。

成化十三年六月,經過汪直的努力,與皇帝的關係終於「和好如初」,因為查知皇帝對內閣的忌憚,汪直抓住機會,重新開始出入宮廷,為皇帝朱見深搜集外面的消息。

兵部尚書項忠於宮外偶遇汪直,對他不假辭色,十分不客氣。汪直抓住了這個機會,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說項忠如此作為,是不將皇帝放在心上云云。

之後他又利用自己手中的職權,查出了項忠某些不能擺上檯面的私事,而後又羅織許多罪名,將這份東西擺在了朱見深的面前。

有些事是官場潛規則,皇帝本身未必就不知情。但知道是一回事,當真有人將這些事情擺在自己面前來說,又是另一回事。皇帝對項忠厭惡至極,這些事本身也觸犯了律法,既然已經被揭露出來,那麼就必須嚴懲。

於是,東廠、錦衣衛、大理寺和刑部在皇帝的要求下,雷厲風行,不過三天時間便將這件事辦成鐵案,而項忠最後被貶為庶民。

而僅僅六天之後,西廠重開。

阿佑這幾天去上學基本上都是自己看書,因為商輅暫時已經顧不上他了。

當初反對汪直的大臣之中,商輅和項忠是最為熱心,商輅更是領頭之人。汪直重回權力中心的第一件事便是報復項忠,順便造勢,讓西廠重開,如今萬事俱備,恐怕也要對他商輅動手了。

這並不單單是為了替他自己出氣,更重要的是一種宣示——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汪直回來了,並且有恩報恩,有仇報仇。誰得罪了他,他絕不會放過!

有了這一層意思在,不管汪直自己心裡到底怎麼想,拿他商輅開刀立威,是一定的了。

商輅近來一直在聯絡故交,然而形勢誰都看得清楚。設立西廠,汪直掌權的後果,他們都已經一一攤開,在皇帝面前分說過了。既然皇帝重新重用汪直,就說明他根本不在意這些。

大概在皇帝眼裡,汪直固然過於酷厲,但惟其如此,才能成為自己手中最銳利的一把刀。因為他他的一切都來自於皇帝,只能忠誠於帝王,否則便會萬劫不復。這樣的人,皇帝用起來當然更加放心。

再這樣的情況下,誰也不願意冒著開罪汪直的風險幫助商輅。最要命的是,萬安一系的官員,還抓住了這個機會,落井下石,使得商輅瞻前顧後,顧此失彼,一時間整個人都顯得十分憔悴。

到這個地步,其實九焰心裡清楚,這一輪的爭鬥,是商輅輸了。

現在的問題是,要如何和平的過渡此事,就算一時失利,只要保有力量,就總有能壓過汪直的時候。畢竟商輅在朝中經營幾十年,勢力亦不可小覷。而汪直,他的根基還是太淺了。

但是商輅的選擇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沒等汪直對他動手,他就稱病不朝,閉門謝客。同時還給皇帝上了一封摺子,厲斥汪直種種行為。

「自直用事,士大夫不安其職,商賈不安於途,庶民不安於業,若不亟去,天下安危未可知也。」

奏章通篇措辭嚴厲,隱隱表露出「有汪直在朝,他商輅無法安心用事」之意,意圖以此給皇帝施壓,迫使皇帝不能繼續任用汪直。

商輅少年才高,是大明朝第二個「三元及第」的進士,才華橫溢,又能用心政事,一路走到今日,宦海沉浮多年,歷經三朝,是朝堂上屈指可數的元老重臣。

朱見深登基之前,他就已經是內閣學士,因於謙案,見疑於英宗皇帝,因此被貶斥,未得重用。然而英宗皇帝對他的評價卻很高。

成化三年,朱見深詔商輅入內閣,此後也曾有過一段君臣相得,戮力同心的時光。只是後來皇帝漸漸沉迷於虛無縹緲的仙藥長生,懈怠政事,而萬安等人也被重用,君臣之間才無可避免的疏遠了。

但無論如何,以商輅的身份,說出這種話來,就算是皇帝,也要有所顧慮。

但朱見深豈會是受人威脅的性子?

商輅不是要請辭嗎?好,答應你了!

這份旨意一出,滿朝皆驚!商輅原本是以退為進的法子,但是現在也不得不捏著鼻子認下此事,尷尬的致仕。而經此一事,朝臣們都心驚於皇帝對汪直的回護,一時間沒有敢直觸汪直的霉頭,竟讓他在朝中肆意橫行。

商輅最後一次出現,是來向阿佑辭行。他致仕之後,自然也不能再擔任太子太傅一職,教導太子一事,也只能放下。

經此一事之後,商輅心灰意冷,他年紀本來就不小了,平日里意氣風發之時還不覺得,如今看去,卻是垂垂老矣。

他對阿佑十分不放心,關照了他許多話,而後才告辭離開。

近來因為商輅的事,阿佑本就暗自擔心,如今結果如此出人意表,更是讓阿佑悶悶不樂。

明明之前已經將汪直拉下來,廢除了西廠,但因為萬貴妃從中作梗,使汪直重新得到皇帝的信重,反而害得商輅幾乎晚節不保,如此不尷不尬的致仕。

這一招釜底抽薪之計,徹底的將阿佑打懵了。

雖然商輅成為他的老師,也不過一年多的時間,但他交給了阿佑非常多的東西,阿佑對他也一直十分敬重。在他的心中,商師傅就像是一座堅實的高山,比父皇更加令自己敬慕仰望,也更加值得信賴和依靠。

可是現在,山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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驕妒(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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