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白虎6
竹貞進城之時,正好是皇上壽辰前一日。城中早已清了道,路上打掃得纖塵不染,打扮氣派的儀仗隊伍也已就位,到時他們將穿城而過,直入皇宮。城市中央的主道上,兩邊的房屋都被修繕過,甚至搭建了看台供有錢人觀賞。普通百姓則被禁止踏入大道,只能擠在兩旁的小巷子里觀看。
竹貞裝著幾個叮噹響的元寶,直接踏入裁縫鋪買下兩身考究的衣服,然後給了老闆更加高額的費用。老闆立馬懂行地一笑,忙不迭地鞠躬道:「多謝公子,只要您出了這門,小的一定不會再記得公子的相貌。」
竹貞微微頜首,目不斜視地出了門。
他的目標是巽風樓在京城的分會,就城郊藏在一處寺廟後面。正值初一,這條道上來來往往都是香客,竹貞穿過人群,在門外的攤販附近放緩了步子,慢悠悠瀏覽那些香燭木魚。店主立刻上來迎客,滿臉堆笑道:「客官想看些什麼?」
「沉水香五錢,丁字香四錢,用紙封好即可。」
「哎,一共七十五文。」
竹貞的唇角斜斜上挑,悠然道:「七十五太少,怕買不到好貨,給你八十四如何?」
店主頓時收斂笑容,鄭重其事地回了個眼色:「您可太抬舉了小店了。」
說罷,後頭跟上來一人,笑著沖竹貞點了點頭。竹貞繞過攤位,跟隨此人踏入寺廟,繞過了大雄寶殿,直接走入後面的僧房。就這樣東拐西拐走了將近半刻鐘,他們從佛寺背後的小門離開了這裡,進入了一間並不引人注意的屋子。
阮平已經在裡頭等了許久了。
「趕緊換衣服,」竹貞一進去就把先前買的衣物扔給了阮平,「還有別的事要做,沒那麼多時間可以浪費。」
阮平示意引路人離開,屋裡只剩下他和竹貞兩人。竹貞發完指令,自己就躲到角落裡匆匆更衣,衣服穿了一半他發現阮平還在笑眯眯地望著自己,登時氣不打一處來,隨手抄起一把短匕擲了過去:「換你自己的去!」
「鐺」的一聲,短匕被阮平輕鬆擋下。
竹貞雖對韓琅說自己只是順道進京,但他和阮平已經打定主意要京城多待今天,看清楚賢王會怎麼動手。至於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他了解韓琅,那小子就算一直不說,其實心裡頭肯定還時時刻刻挂念著這回事。
為了以後不被他念叨個沒完,還是再幫他一次吧。竹貞這樣想。
至於阮平,竹貞都說要來了,他肯定陪著。掌門親臨,巽風樓的京城分會也不敢怠慢,自然隨時隨刻陪侍在側。
想一覽壽宴盛況,待在平民百姓當中肯定難以做到,所以他們才做好了換裝易容的準備,打算混入達官貴人之中,就算不能進宮,也能佔一個視野開闊的好位置。就算真打起來了,易容一除,以他們兩個的武功逃出去也不是難事。
對於他們這種江湖人而言,這江山由誰主使,他們並不在意。不過說實在的,竹貞到現在也不太信賢王會如此大動干戈地行事,篡位□□,那可不是一般人有膽子有能力做的。說不定只是虛張聲勢,想威逼皇帝讓位給他。
一切只有到明日才會揭曉。
兩人易容完畢,一個變成了一襲白衣的執絝子弟,一個則變成了他的跟班。阮平的身材的確不適合扮作公子哥,竹貞又不想他扮作富商蓋過自己風頭。他這點小九九早在剛才挑衣服的時候就表現出來了,他故作憂慮地道:「沒合適的了,你就當我的跟班吧。」
阮平雖然識破了他的計謀,卻只是笑笑,什麼也沒說。
於是他們重回大街,雇了頂轎子直接向著大道走去。此時的天空已經漸漸被黑夜吞噬,白日的光輝只剩下地平線上緩慢落下的一縷金色。他們訂下了明天的座位,還有附近客棧的一間廂房。本來想定兩間的,可是明天前來觀賞的實在人太多,如果再來晚一些,他們恐怕只能去睡大街了。
雖然有幾個小插曲,但這一夜還是順利過去。第二日天還沒亮他們已經在看台就位,附近都是興緻勃勃的錦衣華服之人,有些是官員親屬,有些則是京城商賈,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進宮參與宴會,大多也只是在外面看一看氣勢宏大的儀仗隊伍和進宮獻寶的車隊而已。
天還沒亮,壽宴自然也沒開始,但在場眾人已經開始議論紛紛。這些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見解自然與茶館中的茶客不可同日而語。竹貞豎著耳朵仔細聆聽,大多數人都在爭論國事,有人說西北邊境岌岌可危,警報頻傳,如今卻還要接納水祁的貢禮,實屬荒唐。
其餘人則諷刺他不懂皇上的良苦用心,皇上接納貢禮自然是為了為了先穩住水祁,如今皇上壽辰舉國歡慶,再趁著這股勢頭御駕親征率軍北伐,足以一舉攻下水祁。他這一說,眾人都出聲附和,說若是皇上真有此意,那攻下水祁完全不足為慮。
一群紙上談兵的傢伙。竹貞腹誹。他們又不是朝中要員,只懂在這裡異想天開,能有何用?
身邊另一位老者似乎也與他有同樣的想法,眉頭越蹙越緊,正低聲沖身邊人說著什麼。竹貞忙運起內功去聽,只聽對方道:「這幫人只會胡說八道,先皇高壽,新皇登基不過數年,還在依靠兄弟輔佐,可兩位王爺都不是平庸之輩,如今大有功高蓋主之嫌,再這樣下去,只怕要出事。」
他身邊的人忙道:「先生小聲點為妙!」
竹貞暗暗咋舌,心想這位老者說的還算在理,只可惜已有些晚了。
這時只聽一陣急促的馬蹄傳來,伴隨凌厲的鞭聲:「讓開!主道上的都讓開!」
原來是清道的衛兵來了,手中揮著馬鞭,橫衝直撞地把行人都趕出大道。台上眾人紛紛聚到臨街的位置,其中一人眺望著遠處,忽然道:「啊!來了!」
進宮的隊伍來了,先是旗手,然後是儀仗,他們手中舉著各種不同含義的物件,比如扇、幡、傘、兵器,還有許多竹貞自己也不認識的器物,看起來極為氣派。接著是樂隊,然後便是身披掛毯的馬匹,它們並非戰馬,而是專門為了表演所訓的舞馬。這些舞馬一個個外表纖美,毛皮光亮,還會隨著音樂起舞,可惜那盛況只有宮中之人才能欣賞,他們這些人看一眼就過了。
舞馬過後,還有各色即將進宮表演的戲班子,準備上演各種祝壽的吉祥戲劇。再後面就是水祁的商隊,他們今日便要正式進宮。商隊前幾日已經進過城,引起了轟動,現在再看一次已經顯得乏味,於是許多人又重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直至水祁商隊消失在道路盡頭,早晨的盛況終於告於段落。接下來還有宮人向百姓分發壽桃,圖個普天同慶之意,引得眾人爭搶。竹貞和阮平都沒有參與,他們繼續坐在原位眺望著皇宮的方向,互相之間一直沒有言語,連呼吸都不由得屏住了。
京中臣民都在歡慶,唯獨他們萬分緊張,手心捏著一把汗。
這一等就等了一個時辰,陽光露出一角,城中的佛寺鳴響了正午的鐘聲。竹貞心不在焉地撐著看台的欄杆,站在炎熱的陽光之下,腦門滲出了細細一層汗。皇宮的方向仍然一片靜寂,裡頭的局面他們看不到也想象不到,縱使在這裡焦心焦慮也無濟於事。
直至某一刻,他們突然聽見了宮門開啟的巨響,一列騎兵狂奔而出,聲音變了調一般凄厲:「封鎖城門!加強巡邏!」
他這一聲慘嘶,原本其樂融融的街道突然靜了下來,人們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就在這一瞬,突然有許多人從大道各處湧出來,更有成百上千御林軍紛紛就位,雙方不由分說拼殺在一處。平民百姓一個個嚇呆了,人人都在喊叫,躲閃,到處都是亂七八糟的腳步聲和四散的人群。也不知道是誰在混戰之中吼了一句:「陛下遇刺,西戎殺進城了!」
這人連喊數遍,方圓幾條街都聽見,這下更是大亂。御林軍里有個人在喊「不要慌」,可是無人理會。竹貞頓覺古怪,一掀外袍,身軀閃電般衝出,直接從混亂的人群里揪出了喊個不停的這一個。一切不過是瞬息之間,竹貞手中毒鏢暴風疾雨般射出,對方也是狠角色,一腳踢起旁邊的桌板阻擋,接著身子一晃,直接消失在巷道之中。
「追!」竹貞下令,然後阮平不等他發話早已出手,緊隨那人身後。他身材高大,動作絲毫不慢,兩把鹿角刀輕鬆封住了那人退路。對方以一敵二很快陷入劣勢,武器被打落,雙臂被阮平牢牢鎖住,竹貞則用刀抵住了他的喉嚨。
「你是誰的手下,」竹貞逼問,「宮中到底發生何事?」
這人嘿地一笑,突然咳出一口黑血:「賢王殿下,必將得勝……」
接著他身軀一軟,竟然已經服毒自殺。竹貞想的沒錯,這人是奉了賢王命令,故意製造混亂引發恐慌,既然如此,宮中應當暫時無礙。
「這情形不妙,」一直保持沉默的阮平終於開了口,「若是只為了刺殺,暴露之後應當立即隱藏身份然後撤離,他們如此人數還敢正面進攻,只會被迅速剿滅,除非……」
竹貞反應很快,臉色一沉,低聲道:「除非御林軍當中也出了叛徒。」
兩人面面相覷,都出了一身冷汗。外頭街道已經大亂,驚叫呼喊不絕於耳,夾雜著刀劍無休無止的碰撞聲。宮門仍然死閉,不知道裡面是何種情況,但陛下遇刺的流言已在城中不脛而走,如瘟疫一般瀰漫開來。
百姓聽到這個消息,大多嚇傻了,有些拔腿就想往城外逃,可又逃不出去。混戰之中,地上已橫陳著數具屍首,血流滿地。
面對如此猝不及防的情況,竹貞一時沒了主意:「我們怎麼辦?」
「先撤為妙。」
兩人腳步不停,直奔城門。巽風樓的手下依次在途中出現,替他們掃清障礙。這時由於逃命的百姓越來越多,御林軍與反賊的混戰也同樣蔓延到了大街小巷,場面更加無法控制。有人跟丟了親人又哭又喊,有人受傷倒在街邊□□不止,還有的人捧著一堆值錢的東西,結果中途散了一地,只能著急去撿。人人忙於逃命,什麼都顧不得了,有些見人擋在面前,乾脆揮拳就打,硬要給自己擠出一條道來。
如此情景,恐怕也只能讓賢王和水祁敵兵高興了。街上都看不清是誰在和誰打在一處,宮裡更是不知道是何種情況。城門原本關著,但擋不住逃命的人流,守城的官兵得到的命令是封鎖大門,他們無法判斷這幫逃命的百姓之中是否摻雜著叛黨,只能堅守命令。衝突愈發升級,以至於後來,連他們都不得不對蜂擁而至的百姓動起手來。
滿目都是混亂之景,再無倫常綱紀,猶如地獄一般。
竹貞和阮平巽風樓的護送之下,終於離開了京城。這時已經是當天傍晚,他們騎上馬匹,「嘚嘚」的馬蹄聲將噩夢般的京城甩在了後頭。竹貞一言不發地回身眺望,京城之中零星的升起黑煙,城門後方的天空逐漸褪色,落日的餘暉垂在西邊,最終一點點消失不見。
他深深呼了一口氣,竭力壓下心中顛簸的情緒,和阮平一同往寶昌壩趕去。局面已經不可收拾了,他決定先把今天的所見告訴韓琅,在與他商議之後的去向。如果短時間內鎮壓不住叛亂,很快安平也會被波及,他們必須重新尋找一個棲身之地。
之後怎麼辦呢?
他再度回身遠望,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表面上他們雖然對朝堂之事漠不關心,但真到了這一刻,心中還是生出了一種難以言狀的悵惘。
然而他們才剛剛上山,只看到樹林被黑夜所籠罩,然後隱隱約約卻透出一絲光亮來,猶如點燃了無數的金黃燈籠。這亮光令人感到不祥,他和阮平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急抽馬鞭,加快了速度。
馬在路上飛奔,數不勝數的思緒也在他腦海中脫了韁,兩旁的樹上寒鴉四起,尖銳的叫聲如梟鳥的悲鳴,聲聲扎耳,如泣如訴。等他們終於到達林中小屋時,已經遲了一步,火焰如同開閘的洪水一般滾落下來,將狹窄的小院侵吞殆盡。周圍不見半個人影,只有濃煙滾滾,木頭被火舌舔舐發出嘶啞的爆裂聲,猶如驚雷炸響在他們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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