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樗蒲3
吳照覺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
身為衙役,只能當一輩子賤民,工錢也少得可憐。唯一的本事就是欺負一下良民百姓,從他們手裡榨點油水出來湊合度日。他多希望有天上掉餡餅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可惜,也只是想想而已。
前段時間,他無意中發現自己經常巡視的安勝街上,不知何時開了一個隱蔽的賭庄。畢竟是在自己轄區里,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報的時候。裡頭直接走出一個人來,見了他,立馬親切地叫了一聲:「哎喲!這位官差老爺,快請進!」
說罷,給他塞了足足一錠銀子,口中道:「官差老爺,這孝順您的,以後小店生意還請您多多照顧了。」
夢想居然成真了?!吳照頓時兩眼發直,腦子都懵了。以往他連碎銀難能一見,這錠沉甸甸的銀子不知何時就落進了他的衣兜。他從賭庄走出來時,步履彷彿喝醉一般飄忽不定,整個人一直保持那種遊盪在雲端的感覺,就這麼稀里糊塗盪回了家。
後來,每隔十天半月,那人都「孝順」他一錠銀子。又過了一陣子,他心血來潮走近賭庄,把這錠銀子押上了。那天手氣出奇的好,這錠銀子瞬間變成了金子。那個領他進來的人登時驚叫道:「官差老爺,您這是財神爺下凡啊!」
從此,他就戒不掉賭癮了。
開始幾乎都在贏,後來贏多輸少,再後來就變成輸多贏少。很久以後的現在,他才知道幾乎每個剛進賭庄的人,都在經歷同樣的過程。
那天,一個叫王老三的人進了賭庄,這人賭品極差,經常贏錢就走,所以沒什麼人理他。吳照也不知道自己吃錯了什麼葯,居然主動陪王老三玩了幾局,還都贏了。
這小子是專程給我送錢來了吧?他心想。
「第三手,幾位押家,請。」荷官沖賭客們比了個手勢。他面前這幾個人表情各異,有人死死攥著裝籌碼的袋子,然後一股腦地甩上桌子;有人假裝從容,其實捏著籌碼的手還在微微發抖,好似害怕被人搶去一般。
各自押注之後,王老三已經在緊張地咬著腮幫子,吳照雖然儘力維持面色不改,放在桌下的十指卻不安地裹在一起。
這時他隱約看到王老三的嘴唇翕動了幾下。
「買定離手,願賭服輸。」荷官拖長了音調唱道。為了防止出千,他用木杆將五顆銀杏狀的骰子一起撥進骰盅,封好之後用力搖晃。「喀拉喀拉」的聲音回蕩開來,雖然能被屋裡嘈雜的人聲輕鬆掩蓋,但這聲音聽在幾個賭客耳里,卻比被雷鳴還要震顫。
吳照已經低下頭去,開始默念自己想要的點數:「盧,必須是盧,一定是盧!」
荷官將骰盅揭開,「嘩啦」一聲,五枚骰子一齊落在桌上。兩枚是牛的圖案,另三枚則白色面朝上。荷官唱道:「犢,彩十。」
還好還好。吳照鬆了口氣,「犢」是貴彩,這局應該是自己贏。
他們玩的早已經不是前朝的樗蒲,大概是賭庄的經營者嫌之前的玩法太繁瑣,錢掙得慢,索性就改良了玩法。他們撤消了棋盤,只是純粹的擲骰比大小。最大為「盧」,五枚骰子全部黑面朝上,彩十六;其次是「雉」,兩枚山雞朝上,三枚白面朝上,彩十四。就這樣依次向下排,總共有十種點數,點大者勝。
吳照正緊張地觀望著場上的進展,他已經擲出十點,只要其餘人不擲出「盧」或者「雉」,他就贏定了。
荷官再次搖起骰子,吳照覺得自己的心臟都被揪了起來,整個扔進那個狹窄的骰盅里,跟著五個骰子一起顛簸旋轉,磕頭碰腦,相互撞得「嘩嘩」作響。
骰盅緩緩揭開了,一堆腦袋立刻湊了上去。黑面、黑面、黑面--
五個黑面!
竟然是「盧」!
「老天開眼了!老天開眼了啊--成了!真的成了!」王老三已經尖叫著跳起來了,膝蓋重重撞上桌子,把滿桌的木頭籌碼震得險些飛濺出去。其他人或是抱怨,或是驚愕,也有幾個朝他投來羨慕的眼光。荷官面無表情地望著王老三,手中木杆一推,滿桌的籌碼都到了對方跟前。
吳照的臉色已經黑得堪比鍋底了。
那天真是邪了門了。王老三贏了一次,又贏了第二次,把吳照的銀子贏了個精光。吳照幾乎能聽見自己心臟碎裂的聲音,被王老三滿臉的笑意活活絞成了渣滓。最後一局結束時,吳照猛地推開桌子站起來,指著王老三的鼻尖暴喝道:「他出千!」
王老三「嗤」地笑起來:「輸不起就別賭。」
「他肯定出千!他每次下注都要自言自語!」
沒人理他。自言自語算什麼,賭場里什麼迷信都有,還有人下注前喜歡求上一卦呢。吳照最後是被看場的守衛拖出去的,其中一個還對他露出一絲冷笑,好似在說「你這樣的我見多了」。
吳照覺得自己的肺都快氣炸了。
後來發生的事情,他自己都有些記不清,只記得滿腔憤怒燒得他雙目赤紅,恨不得把王老三抽筋剝皮。他埋伏在賭庄外頭直到深夜,王老三出來了,他一路跟蹤那人,然後一刀捅死了他。
對啊,掙錢就該這麼簡單。他心想。
「你欠我的。」他對王老三的屍首緩緩說道。彎下腰,把滿滿一袋銀子揣進了自己懷中。那裡頭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還有更多屬於賭桌上其他人。不過他顧不得那些了,銀子摩擦的「嘩啦」聲太好聽了,比骰子撞擊的聲音還要動人。
官府在查這樁案子,他也緊張了一陣子,但發現沒人懷疑到自己頭上。也是,王老三自己一個人住,沒有親戚朋友,沒人能證明他們兩個認識。想到這裡,吳照輕鬆多了。該值夜的時候還是照常去,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他沒有再去賭庄。
可在他殺人後的第三個晚上,怪事就發生了。那時候已經是深夜,他正在回家路上。路上光線昏暗,四周黑得就像潑了又稠又濃的泥漿。快到家門口的時候,他忽然放緩了腳步,好似被人指引一般朝著地上望過去。碎石鋪就的路面上,落了一個一寸大小的物體。
是個骰子。
他不知道自己什麼看到的,好似在漆黑如墨的夜色里,只有這枚骰子在隱隱發光。他下意識地把它撿了起來,感覺是木製的,卻有玉石一般冰涼的觸感。一面刻著犢,一面刻著雉。
還不足指甲大小的圖案,卻栩栩如生,彷彿活物一般。尤其是眼睛,似乎在和自己對視。
他猛一激靈,把骰子扔了出去,反身關上了門。本來以為就這麼結束了,他脫下外衣往榻上一躺,閉起眼來,手自然而然地放到了枕頭旁邊。
手指一動,又碰上了一個冰涼的物體。
他頓覺汗毛直立,下意識地摸出來一看,果然還是那枚骰子。借著微弱的光線,他總覺得黑色的那面塗的不是黑漆,而是某種暗紅色的血一樣的顏料。湊近鼻尖,似乎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腥氣。
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幾乎能蹦出喉嚨口。他立刻站起來,走近爐灶,摸黑擦燃了火摺子。灶火燃起,他感覺舒服多了,頓時將那枚骰子扔了進去。火苗頓時爭先恐後地襲來,將骰子包圍了。吳照心中頓時浮現出一種詭異的快感,好似復仇成功一般。
骰子很快燃燒起來,散發出一股焦臭。吳照長吁一口氣,本想一直看著它燒成灰燼,冷不丁又對上一雙眼睛。還是那圖案,火焰中隱隱泛著暗光。黑色朝上,刻著牛犢,表情猙獰得像狼。那是怎樣一種視線?就像瀕死的人,懷著魚死網破的念頭惡狠狠地瞪著兇手一般。
吳照突然回想起來,將死的王老三也是這種眼神,一模一樣。那人的一身青衫被血浸透了,嘴唇還翕動了一下,一縷暗紅色的血緩緩流下,好似一條毒蛇,彎彎曲曲地淌進了吳照的袖口。
吳照怔住了,突然猛地扯開自己袖口。什麼也沒有,乾乾淨淨的一條胳膊。但那股惡寒還在,彷彿已經通過血液流進了五臟六腑。他多麼希望這火焰能驅散寒氣,但面前的灶台彷彿是虛假的,連火苗都不如從前光亮,蒙上了一層黑霧一般。
耳畔不知何時響起了搖晃骰子的聲音。嘩啦、嘩啦。
他一側頭,灶台旁邊不知何時站著一個小孩,一兩歲的年紀,一手提著破布娃娃,一手拿著裝骰子的骰盅。
嘩啦、嘩啦。
孩子的臉慢慢變了模樣,皮膚龜裂,眼球外翻,最後已經爛得只剩一團腐肉。眼窩的地方一片空洞,卻能看出詭譎的笑意。
嘩啦、嘩啦。
吳照嘶聲慘叫,逃似的離開了屋子。
幸運的是,那骰子真的消失了,孩子也沒有再出現過。
他惴惴不安地熬了幾天,生活好似又恢復正軌,什麼也沒有發生。只是每天深夜,他會聽見搖晃骰子的聲音,千篇一律,嘩啦,嘩啦。
一定是太緊張了,他捂著心口想。有時候閉上雙眼,還會聽見荷官那聲拖得老長的唱調:「盧,彩十六--」
拖到尾音時,聲音已經變了,越來越像王老三臨死那聲慘呼。吳照再一次驚醒,跌跌撞撞地衝進廚房。爐子早就熄滅了,裡頭躺著一小撮焦灰,油亮亮的,像凝固的血。
他請了一天假,不敢太久,怕被人懷疑。然後他去找了鎮上一個厲害人物。那人可真不一般,算卦看相樣樣在行,偶爾給人看病賣賣祖傳秘方。這些都算不上什麼,他厲害就厲害在在短短几日就踹翻了鎮上叱吒風雲的三幫五派,這樣的人,能沒有點神力么?
吳照找到他的時候,覺得他不像個道士,打扮粗俗,倒像個打手。可吳照也顧不得那麼多了,而且他發現,這人的眸子居然是水青色的。這種眸色實在罕見,若不是有法力的人,還能是什麼?
「你……你會驅鬼嗎?」吳照小心翼翼地問。
那人歪躺在街邊,緊靠著幾個沒人要的籮筐。他嘴上叼著一根青草,時不時吸一下裡頭的草汁。「會啊,」他輕描淡寫地說,「看相算卦測風水,除妖捉鬼請神仙,天底下沒有我賀爺做不來的。」
吳照險些就跪下了,連忙把事情說出來。不過他巧妙地隱藏了自己殺人的部分,只說王老三死都不肯放過自己:「賀爺救救我,救救我罷!」
被稱作賀爺的男人站了起來,拍拍褲子上的灰塵,悠然伸個懶腰:「走罷,帶我去那賭庄看看。」
吳照微征:「去賭庄?不是應該……」
應該去案發地,或者去王老三的墳前,無論如何都不該是賭庄罷?
那人吐出口中草桿,咧嘴一笑,露出半顆尖銳的犬齒:「這城裡居然有賭庄,老子居然不知道。正巧手癢了,先去玩兩把。」
吳照有種誤上賊船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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