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轉折
徐中挾著張勇,在眾人的包圍下,一步步沿著台階走下城樓。舉刀的兵士們便也隨著他步步後退,眼睛卻死死盯著他的動作,一刻也不敢放鬆警惕。
見到如此場面,宿陽百姓和其餘留守城下的張家軍兵士都涌了上來,腳步聲,議論聲,拔刀聲,指向徐中的兵器頓時又多了幾百,人群把城門口圍得水泄不通。
徐中回頭看了一眼,道:「煩勞哥幾個關緊了城門,任何人別讓出去。」十幾個手持紅纓槍的守城兵面面相覷,又看看被他抓在手裡的張勇,其中一個帶頭的揮了下手,底下人便都去照辦。
張勇從鼻子里哼出一聲,陰著臉對韓錚道:「韓大當家,這就是你們大孟山的英雄好漢?人死鳥朝天,咱們張家軍可從來沒出過這種軟蛋。」
他這一句話把大孟山各寨的人全罵進去了,眾寨主臉色頓時更不好看,他們手下那群當慣了土匪的漢子哪受得這種氣,也嗆啷嗆啷地拔出刀來,嘴裡罵什麼的都有。張家軍眾人紛紛轉回頭和他們對峙,兩撥人推搡擁擠,互相喝罵,俱是毫不相讓的架勢。
徐母也在圍觀的人群里,急得喊:「臭小子,你這是幹嘛?」
徐中卻沒有時間解釋,只是緊抓著張勇不放,那邊廂愈吵愈烈,幾乎就要動起手來,便聽韓錚大聲道:「吵個屁!仗還沒打下來,先自己人鬧翻天,有氣有怨找他娘的魯國狗賊發去,窩裡橫算什麼爺們兒!」
眾人被這聲音震得一靜,各式各樣的目光望向韓錚、徐中和張勇他們。有個站在旁邊的張家軍隊正濃眉豎立,呸地一聲道:「韓寨主,欺負人不是這麼個欺負法。你瞅清楚了,你的人到現在還挾著我們將軍,要說鬧,也是你們先挑的頭。」
話音一落,周圍又響起低低的罵聲。徐中卻只是撇撇嘴,他挨過的辱罵白眼多了,從不把這些當回事。聽見城外聲音漸消,他轉頭跟孫二威道:「三哥,你再上去瞧瞧,魯賊撤走了沒有?」
孫二威看著他遲疑半晌,最後一拍大腿,三步並兩步地上了城頭,不多時轉回來說:「都走乾淨了。」
韓錚雙眉緊鎖著,問他:「那些被抓的百姓呢?」
孫二威沒有答話,黑著臉重重嘆了口氣,眼裡帶著明顯的怨氣。眾人見狀便都安靜下來,一個個臉色沉重,知道那些無辜的楚民必都已葬身在魯兵刀下。
徐中手一松,放開了張勇,張家軍士兵立刻一擁而上扭住他。
張勇鐵青的臉上寫滿怒意,伸手揪住徐中的領口,冷冷道:「這小子貪生怕死,妨礙軍務,連累那麼多無辜百姓被害,我如今要拿他問罪,韓寨主應該不會阻攔了吧?」說著掀起眼皮,掃了韓錚一眼。
眾人也都跟著看向韓錚,猜想他不會在雙方合作的當口拆張勇的台。何況今天這個事,擱哪也沒有輕罰輕饒的道理。
誰知韓錚跨前一步,斬釘截鐵地道:「人是韓某帶來的,要問罪,也該由韓某來問。」
眾人大驚,這哪是要問罪,擺明是想護短啊!
人群立即又喧騰起來,張家軍的是心有不忿,大孟山的則是兩處為難,既不想矮人一頭,又不願意落個是非不辨的壞名聲。
果然,張勇冷笑一聲道:「既然韓寨主開了口,兄弟就省省心,在這邊看著,權當是見識韓寨主治下的手段。」
徐中暗裡翻個白眼,他這話一說出來,就等於把韓錚架在高台上,想下來都難。而韓錚之所以替自己出頭,多半還是看在盧淵的面子上。
這麼一想,徐中就更不樂意了,自覺像個靠媳婦兒吃軟飯的,當即說道:「韓大當家,你也別為難了,一刀砍下我的腦袋,給這位好賴不分的張將軍消消氣罷!」
韓錚正盤算該怎麼辦,沒料到他突然蹦出這麼一句,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張勇喘著粗氣,氣得臉一陣青一陣白:「聽你的口氣,還是我冤枉你了?」
徐中道:「不冤枉,不但您恨我,等會兒我下去見我爹,我爹也不饒我。想當年他就是被朝廷徵兵,上陣戰死的,我今天做這個事,不光對不住外頭那些枉死的父老鄉親,更對不住我自己老子。我在他墳前指天發誓,一準兒多殺幾個魯國兵給他報仇,我沒做到啊!」
徐中抹抹眼圈,說得聲淚俱下,眾人一時都聽愣了,摸不準這是啥套路。
張勇狐疑地瞅了他兩眼,伸手一正頭盔:「既然如此,你剛才為什麼阻我們出城?」
徐中使勁一掙,把按著他的兩個兵士甩了開,兩人又待上前,張勇卻一擺手,示意讓徐中說下去。
徐中揉了揉手腕,朝周圍怒目而視的宿陽眾人掃了一遍,又轉回來看著張勇道:「將軍出城是為了救人,這本來是好事情,但為了這一點點善,您可就作下大惡了。所以我徐中冒死也得攔著,護住將軍您的名聲。」
「你講明白,本將怎地就作下大惡了?」張勇的好奇心全被挑起,一腔怒火便沉了下去,焦躁地瞪著徐中。
「您瞅瞅,宿陽城這麼多的將士百姓,他們就不是咱的手足親人嗎?」徐中伸出只手,兩面一翻,「手心手背都是肉,舍下哪邊您心不疼啊。」
他揚手指著城外,語氣越發激昂道:「魯國都是些什麼人?狡猾,冷血,一幫沒有人性的畜生!今天鬧這麼一出,他們不就是憋著壞,想不費一兵一卒就把咱們給一窩端了嗎?做他娘的美夢!」他喘了口氣,又道,「為救外頭那一千人,萬一中了魯人的圈套,丟了宿陽,不但人救不回來,連城裡這些老少爺們兒也都活不成了。將軍,這筆賬您可得好好算算。」
四周安靜到極點,人們想起剛剛魯兵的暴行,都禁不住攥起拳頭,身體綳得筆直。
張勇也抿著嘴唇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他的臉色變了又變,右手緊抓著腰刀。安靜的人群里卻突然傳出幾道聲音:「腦袋掉了碗大個疤,能殺幾個魯賊,老子死了也就死了!」
「沒錯,跟□□的拼了,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你們還當命是自個兒的嗎?」迎著陡然掀起的聲浪,徐中吼了一句,聲音里染著連他自己都沒發覺的顫抖,「這些年就為守著家門口這片地兒,咱大楚死了多少頂天立地的好漢子,咱們這些活著的人,難道還是為自己活的嗎?」
黑壓壓的人群,竟是鴉雀無聲。一雙雙通紅的、悲痛的、閃著淚光的眼睛,都在這一刻死死盯著徐中。
徐中扒開人群,跳到街邊的高桌上,提高聲音道:「遠的不提,就說剛剛死在城外的兄弟姐妹,他們的血不能白流!咱爺們兒現在能做的,就是一條心跟著張將軍和韓大當家,把被魯國搶走的地盤再奪回來!到那個時候,不光是給他們報了仇,給這麼多年來死在魯賊刀下的兄弟報了仇,更是給咱們自己個兒報了仇。爺們兒們,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他一席話擲地有聲,下頭立刻響起嗡嗡的議論聲,奪地之仇,辱國之恨,在這些熱血男兒的胸膛里沸騰。
「徐兄弟說得好,奪回六橫城,殺光魯國賊,報仇雪恨!」
「奪回六橫城,報仇雪恨!」
所有人都舉起了手臂高呼,吶喊聲直衝雲霄。
張勇和韓錚看著眼前景象,心中既是震驚又是欣喜。這幾日接連受挫,軍中士氣低沉,他們正為此而擔憂不已,萬萬沒想到被徐中一番說講,鼓動得兵士們戰意勃發,精神抖擻,士氣空前高漲!
兩人不約而同地想,這小子真他娘是個怪才,說話辦事總跟別人不是一個路子,可偏偏就能奏效!
徐中趁這時候已經鑽到人群里,徐母一把拽住他,眼裡竟也閃著淚花:「兒子,剛才說得太好了,有膽氣,不愧是咱老徐家的種!」頓了頓又道,「不過你爹什麼時候上過戰場,他明明就……」
「娘哎,你要害死我。」徐中嚇得趕緊捂住她嘴,悶著聲道,「刀尖都懸我腦袋頂上了,要不那麼說,他們能好好聽我後頭的話么?」
徐母一巴掌拍他胳膊上,啐道:「打小就數你心眼子多,沒個正經主意。」
兩人聲音全被四周圍如潮的喊聲淹沒,等到聲浪漸落,就聽張勇站在當間道:「魯賊的死期就快到了,我張勇當著眾家兄弟的面立個誓,就算是死,我也帶著大夥把六橫城打下來!」
他一改方才的陰鬱神情,黑黑的臉龐上滿是慷慨激昂之色,大手朝徐中的方向一揮道:「徐兄弟今日冒死直諫,真乃是英雄膽色,不但無罪,還是大功一件!除賞銀二兩之外,另撥出一支百人隊,以後就歸徐兄弟調遣了。」
徐中一愣,沒想到自己這胡天胡地的一通亂拳,不單撿回條命,還打通了財路官運。一句句恭喜聲里,韓錚卻擰著眉頭看了張勇一眼,即便他心思再粗,也看得出這是要從他手裡頭挖人啊,但現在情況特殊,兩撥人馬並成一撥,就算不樂意,也不好說什麼。
盧淵隔著人群看到徐中,目光里含了些難辨的深意。徐中一抬眼,正跟他四目相對,馬上走了過來,拉著盧淵道:「媳婦兒,我得了賞,回頭給你和我娘一人裁套新衣裳。」
盧淵出身不凡,什麼樣的華貴衣袍沒有穿過?粗布劣衫,由來是難入他眼的。但看著徐中眼裡閃動的喜悅和期待,他淡淡「嗯」了一聲,道:「顏色素凈些。」
徐中應道:「我記得了。」
「款式需得莊重。」
「好好好,我親自盯著人做。」
「不要花哨的花紋。」
「你就放心吧媳婦兒,包你滿意。」
盧淵點點頭,不知為何覺得心情甚好,過了半晌,忽聽徐中叫了他一聲:「盧淵。」
聽他換了稱呼,語氣也帶起幾分嚴肅,盧淵奇怪地轉頭,就見徐中收了一臉沒正經的笑意,兩眼盯著自己,黑白分明的眼珠在陽光下顯得分外明亮。
「我有個事求你。」
盧淵壓下心頭疑惑,一挑眉毛道:「怎麼,衣服不是白給我做,還要報酬?」
徐中不說話,頭髮和肩膀上撒了層金燦燦的陽光,過了半晌,他下定決心般道:「我想學武,你教教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