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胡笳聲聲憶平生
「怎麼停下來了?接著走啊!」
右賢王嘴上的泡從和談那一日起就沒退下去過。後路被截斷掐滅了伊稚斜單于心中最後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也令得匈奴大軍不得不想辦法逃跑。真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各部族倒是空前地團結起來了,一心一意只為逃命,不再推諉伊稚斜單于的作戰命令。
只是到底是往西還是往北仍舊是個問題。
往西走,賀蘭山山路狹窄並不適合馬匹前進,走這條路意味著不得不拋棄一部分戰馬,對匈奴戰士來說是一件十分痛心的事。再加上西羌雖然是匈奴的盟友,但大王子那個被單于殺死的妻子剛好是西羌王族,這件事直接導致了伊稚斜單于上台後匈奴與西羌的關係有些微妙。就在此次南征之前,有大臣建議和西羌共同進軍南朝,卻被伊稚斜單于一口否決了,可見單于心中對西羌是存有芥蒂的。這會兒要低三下四地去求人借道,對伊稚斜單于來說有些難以接受。
但是往北的道路又都被南朝人封死了。他們剛剛才弄明白,原來南朝帶兵的就是那個令左賢王全軍覆沒的白馬將軍,這人不知比從前的守軍高明多少倍,由他把守的地方真的能突圍得過去嗎?
最終,伊稚斜單于決定向西北跑,取道高闕返回草原。高闕地形很特殊,綿延的陰山山脈在這個地方突然開了一個口子,形如門闕,高闕這個名字就是由此而來。高闕地勢平坦,可以讓馬匹迅速通過,雖然名義上仍是南朝的屬地,但實際上已經有幾十年屬於三不管地區。從這裡走可以很快回到草原,不怕引發和西羌人的矛盾,而且南朝建在高闕的要塞已經荒廢多年,根本不可能阻擋大軍前進。
然而眼看著高闕已經遙遙在望,隊伍卻突然停了下來,讓右賢王如何不怒?
「到底是怎麼回事?」
「啟稟右賢王,單于不慎落馬暈了過去,巫醫正在為他診治。」說話的士兵眼睛裡帶著一絲不屑,單于竟然會好端端從馬背上掉下來,這對匈奴人來說簡直就是個恥辱。
右賢王一驚,這時候再出點意外他們可能就真的回不去美麗的大草原了。他急急忙忙朝前趕去,剛好碰上巫醫在單于胸口用馬血畫完符咒。
「單于怎麼樣了?」右賢王壓低了聲音問。
巫醫搖了搖頭:「單于遭了天譴,醒不醒得過來要看天意。」
右賢王頓時變了臉色:「小聲些!單于怎麼會遭天譴?天神是怎麼說的?」
巫醫啞聲道:「我剛剛用三頭鳥的心占卜了一次,天神說伊須古在天上成了掌管牛羊的神明。三王子伊須古是老單于身邊的金甲護衛,他是怎麼死的?老單于又是怎麼死的?你我心裡明白。他如今成了神,又怎麼會放過害死他的人,一定是他下了詛咒,單于才會落馬。」
右賢王倒抽一口冷氣,早有人傳說單于埋葬三王子的地方開出了金吉爾花,那可是只有神才能享用的花啊!三王子果然是成神了!他活著的時候一輩子忠誠勇敢,從不和他的兄弟們爭搶什麼,因此深受老單于的信賴。他臨死的時候還苦苦哀求當時還是二王子的伊稚斜單于,說殺父不祥,求他在殺了自己之後不要害死老單于。可惜伊稚斜單于一點都沒聽進去,殺了弟弟之後立即就把父親給勒死了。這下倒好,報應來了,我們這些人怕是一個都逃不了。怪不得這次劫掠南朝一開始會如此順利,一定是天神早就計劃好了,故意拋下個誘餌讓單于上鉤啊!
右賢王給了巫醫一大塊金子讓他保守秘密,他自己坐在伊稚斜單于身邊的凳子上不知思考起了什麼。
這會兒伊稚斜單于人雖然昏迷著,意識卻一直在夢境中穿梭。他彷彿一下回到了童年,看到了那個處處都比他強的哥哥,把他按在地上,不打到他求饒不罷休。
畫面一轉到了一處遍地屍體的帳篷。
「哼!你有什麼了不起的,還不是被我殺了妻子兒女?你的妻子和女兒死前全都被我蹂躪過一遍,而你卻只能夾著尾巴逃跑,留下根手指威脅我!」
伊稚斜單于沾沾自喜地騎在馬上,任由馬蹄踐踏一具幼童的屍體。他以為那是大王子最小的兒子,哪知道屍體被踢得翻了個面,露出的卻是他唯一一個兒子的臉!
「啊!」
伊稚斜單于嚇得從馬背上摔了下來。他睜開眼,卻看到右賢王正不懷好意地看著他,一隻手摸進靴子里,像是在掏匕首。
「你想做什麼?」
「單于你醒了?真是太好了!老臣……啊!單于……你……你為何……」
伊稚斜單于抽出彎刀,右賢王捂著肚子倒在地上,四肢一陣亂顫,有些像是一頭剛剛被宰了的羊。
「單于,出什麼事了?」金甲們聞聲沖了進來。
伊稚斜單于揮揮手道:「右賢王想謀害本王,已經被我殺了,你們把他的屍體拖出去喂狗。」
右賢王是來探病的,怎麼突然變成了謀逆?金甲們雖然疑惑不解,還是立即執行了單于的命令。
伊稚斜單于聽說大軍因為他落馬停了下來,立即命令重新開拔。他本想騎馬走的,怎奈上了兩次馬,都因為想起兒子血肉模糊的臉手腳癱軟上不去,只好坐上了一輛馬車。
伊稚斜單于看著自己顫抖的左手,心裡多少有些不好的預感。他還年輕,本該享用權利許多年,但現在卻被人困在這個地方進退兩難。不久之前匈奴軍隊經過了朔方,他下令把那座城市付之一炬。因為那壓根不是他的福地,而是一座巨大的陷阱!
單于理應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伊稚斜單于這時候突然想起了這個慣例,他命人把馬車趕得飛快,堅持走在逃亡隊伍的第一位。
遠處突然傳出雷鳴般的馬蹄聲。還沒等匈奴軍隊反應過來,一支黑色的騎兵就從側面衝到了他們跟前。
「是什麼人?」伊稚斜單于揭開車簾問,本來站在馬車邊上的金甲卻突然被一箭射穿眼睛倒了下去。
匈奴軍隊終於開始防守反擊。他們想要像對付草原上的敵人那樣向對方發起衝鋒,但是那支可怕的騎兵卻比匈奴騎兵更加靈活快速,人數上又佔據了一定的優勢,幾個來回下來匈奴軍隊就已經完全亂了。他們只好一股腦朝著高闕的方向沖,希望能在被追上之前逃之夭夭。
伊稚斜單于坐在飛馳的馬車裡,心有餘悸。
「剛剛那個是誰?」
兩軍交鋒的時候,一個白馬武將帶著一隊人沖向他的馬車,一連射死了七個金甲,眼看就要衝到馬車跟前了。他不得不讓剩下的絕大多數金甲都留下斷後,才終於絆住對方得以脫身。
「那就是白馬將軍趙子龍啊!」
薛懷仁騎了一匹馬走在單于的馬車邊上。他常年在匈奴經商,騎術倒是不錯。看樣子大焉一點都沒有接受他投誠的意思,這場逃亡讓他深深覺得大勢已去。
到底是哪一步棋走錯了呢?
薛懷仁總覺得自己沒有錯,以他的聰明才智理應闖出一番事業。他不過是抓住了最好的平步青雲的機會,又何錯之有?匈奴人要是沒有他,怎麼可能打下大焉的半壁江山?假如李白當初能帶他回長安,說不定此時也已經拜將封侯了。說到底還是時運不濟,最後竟只能跟著蠻族亡命天涯!
薛懷仁在慨嘆命運不公,伊稚斜單于也難得地跟他的想法同步了。
「白馬將軍……白馬將軍原來長成這個樣子,也不是三頭六臂青面獠牙。當初我以為他是鮮卑人,誰知道竟然真的是南朝人。為何南朝可以有如此厲害的將領,我的手下卻一個個如同草包?白馬將軍料准了我們會從高闕走,難道說這一回我們走不了了?」
薛懷仁連忙勸道:「聖明天下廣大單于,切莫灰心喪氣啊!前面就是高闕,只要衝過去,有的是機會東山再起!」
「是啊!衝過去……衝過去就能回家了。」
伊稚斜單于閉上眼睛,眼前又浮現齣兒子慘死的臉,他心裡又不祥的預感,生怕回去了卻發現王庭出了什麼變故。但他最怕的還是回不去,他要是回不去,他部落的青壯跟他一起葬身南朝,那他的子女就真的要淪為奴隸了。
匈奴人已經不成陣型。他們一個個發瘋似的抽打馬匹,再也不像平時那樣珍惜馬力。遠遠的已經能看到高闕那道巨大的石門。石門兩邊是兩座石頭堡壘,已經有數百年歷史。這裡曾經是南朝的門戶,卻早就化作廢墟。
「放箭!」
帶著冰冷氣息的箭雨突然從天而降,跑在最前面的匈奴士兵紛紛從馬上跌落下來。馬匹的衝力加大了箭矢的威力,使得這些人就像是飛奔著投入了死神的懷抱,要幾個甚至被釘在地上。後面的馬想要停下來,卻和更後面的馬撞在一起。等所有剩下的匈奴士兵,連同單于的馬車一起,聚集在高闕石門外半里處的時候,這區區幾百步的距離里已經留下了數千具匈奴人的屍體。
到處是哀鳴的受了傷的戰馬。此時匈奴人才看清,原來高闕的石門、石牆和石頭堡壘廢墟上站滿了弓箭手。那些人默不作聲,一箭箭收割著匈奴士兵的生命。
「雁門關守將白起在此,敢靠近高闕石門者,殺!」
雁門關三個字像是一下重鎚砸在伊稚斜單于的心口。在決定逃跑路線的時候,他第一個就否決了雁門關這條路,因為他沒有勇氣去挑戰這座打不下來的孤城。然而命運卻好像跟他開了個玩笑,為什麼雁門關的守將會出現在這裡?那雁門關豈不是未必堅如磐石?
後方是追兵的馬蹄聲,前面是無情的弓箭。
伊稚斜單于不記得到底下令士兵來來回回沖了幾次,他只知道沒有一次成功了,他的部下越來越少,鮮血把大地都染紅了。匈奴的勇士再也回不去了,他們註定葬送在這次遠征之中。
在結局到來的時候,他望向天空,天空中連一隻鳥都沒有,更加沒有代表天神的金雕。
他的神竟連最後一眼都不施捨給他。
他彷彿聽到了胡笳聲聲,那是伴隨他童年的樂曲。
「伊稚斜,你願不願意長大后協助你的哥哥,守護你的弟弟?」
「父王,我願意!」
敵人的槍太快,快到令他無法回憶完這一生,好在他已經記起了最快樂的那段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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