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茶葉蛋
?程有的經歷如同許多生於戰亂年代的人,驚心也平凡,可憐也簡單。
剛出生就死了爹,人生的前二十七年都與母親在戰亂中求生。二十七歲上終於天下安定,他的目標便成了在這新王朝中求存,讓母親安享晚年。
建平帝雄才大略,更兼一批以景瀾為首的官員年輕有為,兩年來大齊國農業恢複發展蒸蒸日上,京城腳下的小商小販們日子也越來越好過了。
程有就是其中之一。
早上賣鹹菜茶葉蛋小米粥,中午下午賣清湯麵炸醬麵油潑扯麵,飯點過去,便走街串巷賣點時興小物。他勤快踏實,鄰居們交口稱讚,他只覺得人要感恩。天下大亂一百多年,能活著碰上太平的人都不容易,譬如他爹就很慘。所以既然活著,又太平了,就該努力地活。
年根下瑞雪紛紛,程有擺了一天攤,東西賣得七七八八。黃昏時雪越來越厚,路上行人漸少,程有搓手哈著氣,將招牌爐灶桌椅板凳收拾在平板推車上,準備回家吃飯。
雪天路難行,他哼哧哼哧推著一車重物,暢想著有朝一日或租或買個小門面,也做回老闆。
一路顛簸,車上東西碰來碰去,將要翻倒。不遠處有排院牆,旁邊一塊空地掃得十分乾淨,程有連忙將車推過去停好,收拾起來。
一個大桌兩個小桌,近二十個板凳、一個大爐一個小爐、一口大鍋一口小鍋一口平鍋、碗筷碟子……程有忙得不亦樂乎,隱約聽到身後有撲撲踩雪聲,接著一人問——
「鍋里是什麼?如此得香。」
程有回頭,理所當然地愣了。
活了近三十年,粗識幾個字,可這一刻,他一瞬之間明白了什麼叫詩情,什麼叫意境。
身材高挑的青年男子撐著把原色油紙傘,淡青錦袍,白色棉靴,腰間一條玉色緞帶。往上是毛茸茸的領口,領口上是張溫潤帶笑的臉。
膚色白皙,頰夾暖意,劍眉星目……
如墨的長發束起,氣質高華、氣韻靈秀。
「在下冒昧,」男人唇邊笑意濃了一分,「聞得鍋中香氣逼人,就想問問。」
程有微結巴道:「哦……是茶葉蛋,祖傳秘方製得湯。」
「可賣么?」男人興緻勃勃地問。
「賣、賣……」程有眼冒金星,暈乎乎轉身,掀開小鍋鍋蓋,「還剩兩個,便宜些。五文錢都給你。」
男人點點頭,「好。」
程有動手取蛋,愣了一下道:「客官不急就等等,我把火生起來,把蛋熱了,才能吃出味道。」
男人又笑著點頭,「有勞店家。」
從未接觸過有如此氣度的人,生火煮湯時,感到旁邊一雙漂亮的眼注視著他,程有的動作都有些緊張。蛋熱好了,男人一身錦衣華服頗不方便,程有又自作主張磕了蛋剝了殼,拿個碗盛著。
男人接過碗,見躺著的兩枚蛋皆帶茶色紋路,低頭聞了聞道:「果真更香。」將傘歪在肩頭,伸手取了一枚,方知程有十分細心,既熱了蛋,又控制著溫度,不讓燙手。張口一咬,蛋白光滑,蛋黃細膩,男人眯眼道:「的確美味。」
程有心中彷彿開了花,「客官喜歡,可著家人來東市正街的程家小攤上買,整天都有。」
男人微笑,站在雪地里十分文雅地吃完兩枚蛋,道:「不巧身上未帶零錢,你隨我回家去取可好?」伸手一指院牆,「這便是我家。」
原來是這院子里的人,程有正要答應,只見院牆偏門打開,一個小廝小跑過來,對男人一揖,「相爺,有客到。」
一道驚雷劈向程有的天靈蓋。
相、相爺……
是了,今日雪大忙亂,竟忘了回家路上,會經過當朝右丞相景瀾的府邸!
難道眼前這跟他搭話、又吃了他兩個茶葉蛋的,正是那位官員中的翹楚、學問比狀元還好、才華比李白還高、做官比包拯還正、為人比菩薩還善、樣貌身段更是京中一絕的景右相景大人?!
程有在震驚中聽景瀾問小廝:「身上可有五文錢?」
小廝立刻掏錢出來。
景瀾接過錢,親切地遞給程有,程有慌亂地跪倒在地:「見過相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這錢小人不能收……」
「快起。」景瀾彎腰扶起他,「小本生意最不容易,本相豈有吃了東西不給錢的道理。」
「……多謝相爺。」程有愣愣地接過錢,只覺得面前笑容那樣好看,耳邊話語那樣動聽。
景瀾轉過身,又突然回身,「店家,你每日都經過此處么?」
程有獃獃地點頭。
「能否勞煩店家每日此時到此處?本相買你的茶葉蛋。」程有露出更愣的表情,景瀾解釋道:「既是祖傳湯料,買回來吃,恐怕失了味道。」
「好、好……相爺放心,一定……」程有語無倫次。
景瀾點頭笑道:「有勞了,明日見。」
此後,景瀾成了程有的熟客。
程有不介意每天提早一會兒收攤,只為讓景瀾不消多等便能吃上最鮮美的茶葉蛋。那兩枚蛋更是提前精挑細選大小合適,形狀漂亮的。畢竟,什麼樣的人就該配什麼樣的吃食。
多少人遞著名帖送著禮都見不到一塊衣角的右丞相,每日黃昏卻會與他在牆根下小站,敘敘家常。一來二去,程有知道了右相大人名景瀾,字行波,是個孤兒,剛過二十七歲生辰,一身本領皆為師父所授,蒙皇上不棄,有幸輔運開國;景瀾也知道了賣茶葉蛋的店家姓程名有,將將而立,祖籍青州,天下大亂后舉家漂泊,如今與老母定居京城,一手家常好廚藝。
「相爺,茶葉蛋會吸走不少營養,每日食兩枚不妥,今日不如試試白煮蛋?」
景瀾笑意盈盈地點頭,纖長的手指撥開蛋殼,趁著蛋白,白皙好看。
「程老闆倒是位細心君子。」
程有臉紅,「相爺太抬舉了。」
粗壯精幹的漢子每每謹慎羞澀起來,景瀾唇邊的笑總會深上幾分。
「相爺,昨日的小米粥可好?」
「甚好。」
「今日換了包穀珍子,配上玫瑰鹹菜,十分可口。大人嘗嘗?」
「好。」對於程有的提議,景瀾一向從善如流,「玫瑰鹹菜,是玫瑰花制的?」
「那倒不是。還是芥菜,只是顏色和香氣很像玫瑰,便取了這個名兒。」
景瀾捧著盛了包穀珍的熱碗,認真仔細地聽。將要喝時,程有及時撒了層切成丁的玫瑰鹹菜於黃澄澄的粥面上。景瀾如星的雙目一彎,「名字大俗大雅,樣子也漂亮。」
程有看畫般看著那雙眼,「……相爺喜歡便好。」
如此戲碼每日上演,直至這天,景瀾朝中事務纏身,回府已過初更,夜色深沉,想必程有早已離開。剛叫傳膳,卻聽下人說,賣茶葉蛋的店家仍在後院角門處等著。
景瀾一愣,起身奔出房門。
一刻鐘后,程有渾身不自在地坐在了相府花廳中。
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竟能入得這樣的地方——各種的好,四處擺放的東西全是聽過沒見過的,如今見了也不能與聽過的名字對上號。只記得走了許久才坐下,心中忍不住想,原來相爺每日從房中踱至角門外吃茶葉蛋,竟跟他從攤上過來的路途差不多。
有錢有勢的人家,怎麼凈喜歡把時間花在路上呢?
下意識撓頭,他本不想進來,可相爺的命令不得不聽。如今好茶好點心伺候著,據說還要上酒上菜。
燈下,景瀾的眉目現出暖意,「程老闆如此守信,本相自愧不如。」
「相爺莫要……」哎,一著急便不會說話,廳中燒著暖爐,程有渾身發熱,滿面通紅,滿頭大汗,十分局促,「相爺公務繁忙,是小人、小人……」
「什麼小人,你是我的貴客。」
景瀾信誓旦旦,程有腦中嗡嗡直響,接著發現,景瀾似乎說了「我」,而非「本相」。
「只是……」程有屁股虛沾著凳子,「小人感激不盡,只是家中老母……」
景瀾立刻明白過來,「抱歉,是本相考慮不周,今日便不留你了。」招呼下人,「廚房各樣菜色裝好,讓沐風帶著,跟程老闆一道回,並替本相向程老夫人賠罪。」
程有驚得起身,「相爺太客氣……」
景瀾亦起身,一手按在程有肩頭,淺淺一笑。
看著這笑容,程有什麼話都說不出了。
臘八后,家家戶戶為過年忙碌起來。
這天景瀾沒等到角門外的程有,以為他生意忙,或是家中有事。誰料程有竟一連三天不見蹤影,連個口信也無,景瀾心中隱隱憂慮。
「哎……」又一次看向窗外,看著看著,竟不由嘆息。
「主人在想賣茶葉蛋的程有?」
乾淨澄澈的聲音,景瀾回頭,看向面前一身黑衣、武士打扮的男子。
心事被點破,景瀾卻毫無尷尬。他一向坦蕩,此番確實對程有心生好感,而此種莫名的牽挂,更是這幾日來才初見端倪。何況眼前這位當是世上除過師父子褚真人外最了解自己,與自己最親近的人。
景瀾溫吞笑道:「沐風你錯了,程有不止賣茶葉蛋,還賣各樣面、清粥小菜……」
薛沐風面沉如水,長目低垂,眉頭微皺,默不作聲。
自小景瀾就愛打趣他,說是想看看究竟什麼時候他臉上才會出現不一樣的神情。他自然很少讓景瀾滿意。望著那俊秀的眉眼,薛沐風道:「主人,如今不是玩笑的時候。」
景瀾神色一僵,「程有出事了?」
「是他娘。三前天程老夫人在城外晴溪河洗衣,突遭巨蛇襲擊,中了蛇毒,命在旦夕。製作解藥所需的龍鬚草只有城中玉安齋有少量存貨,但價格昂貴。這三天來,程有一邊著大夫配藥減輕程老夫人痛苦,一邊拿著家傳玉佩尋找買家……」
「賣?」景瀾眉角一皺,「為何不去典當?」
「玉佩成色一般,當不了許多銀子。」
「那他為何不來找我?」景瀾喃喃自語,有些失落。
「大夫說程老夫人最多還能撐三日,我想,再等等,他一定會來。」
景瀾靜默片刻,閉眼長嘆,「可我等不了了……沐風。」
「我明白。」薛沐風轉身便走。
「……沐風。」
薛沐風回頭,微有不解。
「用你的易容術,再換身衣服,扮作富家公子,或者過路客商。」
薛沐風了悟,直視景瀾如水的雙眼,應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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