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章 :
鳳姐則倚著靠枕,問平兒撒謊作甚,聞得是旺兒媳婦送利錢銀子來,道:「吩咐旺兒一聲,外頭放的利錢能收回來的都給我收回來,收不回來的就罷了,饒那起子平頭百姓一命,先將一概證據毀了,倘或叫我知道旺兒從中貪污,或者叫別人知道我放過利錢,仔細他的皮!」
平兒詫異道:「奶奶怎麼改了主意?」
鳳姐瞅她一眼,雖不確定賈璉能不能說到做到,但是那番話卻極入耳,哼道:「也不知道是哪個心裡藏奸的東西,透露給別人知道,咱們那位爺聽說了,哪裡還能繼續下去?」
平兒恐她懷疑自己,忙表忠心。
鳳姐擺擺手,叫她出去傳話,自己則在房內將賈璉先前的那些話掰開了揉碎了,慢慢品度,結閤府中局勢,各人所思,漸漸地品出一點味道來,臉色跟著變了。有些事她不是想不通,只是想不到,見賈璉進來,忙拉著他的手問道:「我的爺,你那些話都是從何處想來?」
賈璉淡淡地道:「你別管我怎麼想,只說說你怎麼想?」
鳳姐一面命人擺上酒菜,夫妻對飲,一面不叫人在屋內伺候,悄聲道:「二爺的話我並不敢十分相信,老太太那麼疼我,太太又是我嫡親的姑媽,我怎麼想都想不通。」
「有什麼想不通,老太太疼你,卻更疼寶玉,二太太是你的姑媽,卻是寶玉的親娘,你說她們是偏向你我呢?還是偏向寶玉?就算是傻子也知道答案!寶玉年紀小,她們不急於此事,一年一年地大了,誰沒這個想頭?一旦分了家,離了府,沒了榮國府的幌子,五六品官兒的嫡次子在長安城裡夠做什麼?你只道你姑媽疼你,卻不知是因為二房大奶奶是寡婦沒法子管家,次子未娶親,所以才讓你管家罷了。待寶玉成了親,娶進一個十分滿意的兒媳婦,你說到時候是你這位侄媳婦管家好呢?還是嫡親的兒媳婦管家更加讓二太太稱心如意?」
鳳姐聽了,臉上頓時變色,精明如她,如何想不透兒媳和侄媳的親疏遠近?所以,她向來不親近寶釵這位嫡親的表妹。
賈璉喝了一杯酒,慢條斯理地道:「我就是覺得府里幾乎沒有你我的容身之地了,人人提起榮國府繼承人都知道說的是寶玉,底下人人奉承的是寶玉。所以林姑父臨終前那樣安排,我一個不字都沒說,橫豎到不了你我手裡幾個錢,何必在林妹妹跟前難做。你且看,林姑父給的那五萬兩銀子早晚得用在省親別墅上。」
鳳姐忙道:「省親?省親的事竟准了不成?」
「沒有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不然大老爺二老爺找我商量什麼?周貴人的娘家已經動工了,吳貴妃的父親吳天佑也去看地方了。大老爺二老爺正絞盡腦汁地籌措銀子,原先只當我能把林姑父的家業帶回來,不慌不忙,今兒發現美夢成了泡影,就著急起來,老爺還痛罵了我一頓,說我無能。」賈璉冷笑連連,對賈赦沒半點敬愛之情。
鳳姐一時不知道怎麼介面。其實她也盼著賈璉帶林家的家業回來,然後自己跟著發一筆橫財,大家都有心,誰也別指責誰貪婪。誰知林如海臨終前來這麼一出,到嘴的熟鴨子竟然飛了個無影無蹤,只怕老太太老爺太太們心裡也不痛快。
賈璉又道:「建造省親別墅,也不知咱們老爺湊個什麼熱鬧,花了府里的銀子,其中難道沒花咱們這一房的?正經得到好處的只有二老爺一家子,咱們有什麼好處?」
事關家業財產,鳳姐立刻著急起來,道:「這該如何是好?」
「什麼都不做,咱們是晚輩,說什麼都有不是,也沒那能耐籌措銀子。鳳兒,我跟你說,咱們是年輕夫妻,全靠拿府里的月錢和年例過活,甭管老太太和老爺太太如何花言巧語,你可不能拿你的嫁妝和我的梯己填進去,咱們一時半會是沒法子分家了,他們花屬於咱們的這麼多銀子,咱們無論如何都得給女兒和兒子留下一些嫁妝家業,另外,咱們也得在建造省親別墅時好好撈一筆!銀子到手了才是咱們的,府里的可未必是。」賈璉始終不放棄撈好處。
提到兒子二字,鳳姐不禁羞得滿臉通紅,覺得賈璉平時雖然風流浪蕩,此時說的話卻是十分有理,且他難得替兒女著想,遂點頭答應。
一時賈璉的奶娘趙嬤嬤過來給兒子求差事,夫妻方掩住話題,只說省親。
說得熱鬧,王夫人打發人來叫鳳姐,鳳姐像從前一樣險些來不及吃飯就過去,想到賈璉今日的許多話,吃飽喝足後方過去,果然見到王夫人面上十分不悅,想來是因心思落空之故,見到鳳姐就道:「你問過璉兒不曾,姑老爺如何就改了主意做下這等決定?」
鳳姐心內狐疑,面上不顯,問道:「什麼改了主意?姑老爺先前的主意是什麼?」
王夫人自悔失言,忙道:「不曾有什麼主意,只是覺得姑老爺對林姑娘不太用心,竟然只給林姑娘留了那麼一點子東西,叫人心疼。」
鳳姐按捺住幾乎脫口而出的疑問,笑道:「姑媽多慮了,姑老爺留給林妹妹的東西不少了,那可是林家五代主母的嫁妝,不說前幾代剩下多少,就單是林姑媽的那一份就夠林妹妹出閣了,沒個幾萬兩銀子的嫁妝誰信呢?」
王夫人暗怒於心,卻因素日端莊和善,不好表白出來,淡淡地道:「進了戶部,就由別人掌管,幾年後不知道還剩幾件東西,姑老爺糊塗了。」
鳳姐悄悄打量,心底揣測,又笑道:「是林姑父想得周全才是,雖說沒了那麼大的家業,但是林妹妹被封為縣主,一干人不敢小看她,正兒八經的郡王千金都未必得封呢!」她原想說將來黛玉的女婿相當於二品武官,但想到府里都把寶玉視為榮國府第一人,都覺得榮國府將來是他的,若他以後得勢豈不更風光了?便不提此事,樂得看王夫人和賈母打擂台。
王夫人緩緩地捻動念珠,縣主又如何?高門嫁女,低門娶婦。有龐大家產時林黛玉是一名孤女,成為縣主依舊是一名孤女,京城裡不如意的公主郡主縣主不知凡幾,人家還有皇家王府做靠山呢,林黛玉有什麼?連家業都沒了,不過是花錢買來的虛名,自己的元春是貴妃娘娘,寶玉有天大的造化,何必將就這樣一個無父無母無家無業的孤女。王夫人絕不允許寶玉的媳婦和賈母一條心,有了封號的林黛玉,日後定會以品級來彈壓自己。況且黛玉瘦骨伶仃,刻薄小*轄制寶玉,見了她寶玉就摔玉,哪裡比得上寶釵珠圓玉潤,端莊穩重。
「老爺們都在籌措銀子建省親別墅,我們也該盡些心意,你如今管著家裡大小事,覺得該當怎麼辦?」王夫人岔開有關黛玉之事,開口問出自己目前最焦灼之因。
鳳姐道:「我年輕不知事,實在沒什麼好主意,自然聽老爺太太的吩咐,只管埋頭做事就是。」想讓她掏銀子,沒門!鳳姐這一輩子只有她撈錢到自己手裡的,沒有從自己手裡撒出去的,別管她怎麼說府里艱難拿嫁妝填補,實際上都是幌子,撈回來的比拿出去的多。
賈璉次日做主把平兒打發出去,賞了一份嫁妝,將之許給鳳姐陪嫁鋪子的佟掌柜為妻。
出去做正頭夫妻,不用在賈璉之淫、鳳姐之威下裡外不是人,清俊聰明如平兒心中樂意之至,出嫁前真心實意地給賈璉和鳳姐磕了幾個頭。
賈璉又將自己的梯己透露給鳳姐,鳳姐欣喜,只要不損壞自己的利益,凡事就聽賈璉的。
她和賈璉本性刁滑,如今懷疑賈政一房的用心,自然不肯儘力籌措銀子。
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榮國府赫赫揚揚百餘年,庫中累積的寶物不在少數,隨便拿一兩件出去就能押個萬兒八千兩銀子回來。賈母和王夫人管家理事那麼多年,梯己豐厚異常,十萬八萬都拿得出來,更別說王夫人曾經做過重利盤剝和包攬訴訟之事了。薛姨媽攜兒帶女地住在榮國府,寶釵落選後有心於金玉良緣,自然也盡了不小的心意。
黛玉謹遵父命,以身上帶孝為名清清靜靜地守制看書,隨劉嬤嬤學習禮儀,從不與寶玉廝混,亦不單獨同居一室,每回相見身邊必有嬤嬤伴隨,只是不許寶玉動手動腳。因是嫡親的姑表親,同住一府,雖有男女七歲不同席的說法,卻沒到連相見說話都不能的苛刻地步。
因此,從探春口中知道府里艱難后,黛玉沉默片刻,命劉嬤嬤帶話給賈母:「如今我一衣一食皆由府里供應,那五萬兩銀子既已贈予府上,當歸府上自主,今逢娘娘之喜,急籌建園之資,以圓天倫之聚,便是用了又何妨?難不成外祖母日後不管我吃住了不曾?」
賈母聽后,贊道:「好孩子,我和她舅舅舅母都念著她的好。」
遂傳話給賈政,動用那五萬兩銀子,兩府里如此動作,雖然除了賈璉夫婦外其他人各有損失,但建造省親別墅所需的銀子卻籌集出來了。
得到劉嬤嬤帶來的回話,黛玉淡淡一笑。
她坐在窗下案邊,看了一眼手裡的書籍,不覺回想起林如海臨終之前的言語:
「黛玉我兒,為父一去倒是一了百了,只剩你孤苦無依,叫為父如何放心?你年紀小,有些話原不該說,可是不說的話就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榮府非久留之地,你外祖母雖然疼你,卻年壽已高,不知護你到何時,縱有約定怕也是意願成空,枉費心機;你二舅母與你母親姑嫂之間原不和睦,重薛厭林之意昭然若揭;姊妹情分雖厚,終究隔了一層,且有父母之命,又有諸多顧慮,未必誠心待你。雖有嫁妝寄存戶部中,銀錢寄存他人處,然世上最難測便是人心,莫以此為依靠,認為無後顧之憂。」
「待為父一去,遺本立時送往京都,呈於御前,為父在其中懇請聖上,你之一生由你自己做主,包括終身大事也須得問過你的意見,終身大事,非同兒戲,倘或你覺得此生難覓知音,獨居亦可,京城姑蘇俱有老宅,總比所嫁非人來得逍遙自在。」
「我們林家到為父這一代,唯有你一點骨血,命中注定林家再無子嗣,也不是拿不起放不下之事,不必掛懷,自你幼小時為父視你為男兒教養,亦不覺你較男兒遜色,可謂大慰平生。為父不求你大富大貴,也不願你受他人說教化作庸俗之流,唯盼你自珍自重,自強自立,習他人之優,省自己之過,視他人之短,明自己之長,隨心而為,愛惜父母所賜之骨血髮膚,無論前途如何艱險,人言如何可畏,勿言輕生,如他人之意負父母之心。」
黛玉抽出手帕拭淚,望著窗外來來往往紅紅綠綠的男男女女默默出神,更覺房中清冷孤寂。父親發自肺腑,考慮得面面俱到,她何嘗不是銘刻在心?父親已與母親在九泉下相聚,她該打起精神,好好保重自己,不能辜負了父親的一番苦心。
榮國府如今忙裡忙外,一則籌得了百萬之財,不等過年就開始堆山鑿池,忙著建造省親別墅,二則仍舊有許多達官顯貴或來或去,滿院喜慶,滿府榮耀,府里忙著迎來送往,黛玉衣著素淡,鮮少現身,除寶玉和時常額外照應她的鳳姐外,倒也無人留意她氣色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