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
賈史王薛四大家族衰敗后,在長安城內,賈赦一家有黛玉和南安王府的照應,史家有葛家打點,並收留女眷人等,王家只剩王仁一房,和薛姨媽和薛蝌兄妹夫妻等人託庇在賈家門下,雖無昔年橫行無忌的威風八面,也常有牆倒眾人推之事發生,但好歹博得一個平安。
然而,留在金陵的各家人就都沒有這份運氣了。
從前仗著天高皇帝遠,又有京城裡的照應,金陵地面這四家的子弟族人囂張跋扈慣了,無所不為,哪怕是家奴也一樣膽大妄為,地方官員不敢輕惹,早已引起眾怒。
賈史王薛四家榮耀時,其勢在金陵一手遮天,當地人受了欺侮只能忍氣吞聲,如今這四家一敗塗地,僅剩賈赦一房遠在京城,也不敢生事,更別提庇佑金陵這一干人,先前受其迫害的苦主沒有任何顧忌,反過來收拾當日欺凌自己的人,以致賈史王薛四家泰半子弟、家奴鋃鐺入獄,下剩無罪的在金陵也沒有容身之地,嘗到了被達官顯貴之家欺凌的滋味。
李紈攜子帶物地南下,投奔娘家兄弟,其父已逝,其家衰敗,故娘家早回金陵,方有那年寡嬸帶女進京投奔兄弟之事。不想,和賈家結親的李家族中子弟亦曾倚仗賈家之勢,雖非無惡不作,但也著實有幾件作為引得當地不滿,正自顧不暇,如何庇佑李紈母子?而且,李紈母子是出嫁之婦,南下歸寧實有傷族中名聲,李紈之兄自幼秉承父教,便將之拒之門外。
李紈手裡約莫有幾萬兩銀子的家私,雖然連遭噩運,但愛子已成年,又文武兼備,他們南下時賈菌母子也跟著同行作伴,兄弟二人齊心,並非沒有男丁打理門戶事宜,路上亦無損失。李家拒絕收留後,李紈黯然神傷,只得自己買了宅子安置下來。
不料,賈蘭是榮國府的嫡長孫,哪怕清白無辜,不曾為非作歹,可是在世人眼裡,他既享受了榮國府帶來的榮華富貴,就該承受苦主的怨氣,畢竟賈家的錦衣玉食多是源自民脂民膏,因此李紈母子和賈菌母子沒有過上一天安生日子。
一面是苦主報復,一面是權貴欺壓,又有地痞騷擾,李紈起先想息事寧人,難免破財免災,誰知這些人得寸進尺,又看賈蘭母子孤兒寡母,無人庇佑,親朋好友避而遠之,愈加貪得無厭,不到半年光景,李紈的財物就去一多半兒,更兼她母子名下雖有幾個莊子,奈何鼠盜蜂起,旱澇不定,竟致顆粒無收,愈難立足於金陵,更別提打點賈蘭的前程了。
不獨賈蘭前程渺茫,便是李紈想替賈蘭娶親也不得,但凡她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他們,人家看上他們的,他們又嫌對方窮酸。
此時此刻,李紈方後悔莫及。
這日忽然聽說賈赦一房在長安城中頗有餘威,賈璉攀上了南安王府,作了五品的長史官兒,惜春又嫁給了韓奇,雖說南安王府和韓家的勢力都大不如以往,但較之平民百姓猶勝百倍,不禁又想起衛若蘭位高權重,深受當今信任,幾乎是無人敢惹,黛玉又常出入皇宮,在皇後娘娘跟前極有臉面,李紈忖度再三,遂帶賈蘭返京。
及至到了京城,別處都不敢去,亦來不及安置箱籠等物,李紈一身風塵地帶著賈蘭奔向賈赦的宅邸,向賈母負荊請罪,哭訴在金陵走投無路的境遇。
寶釵和寶玉抵達時,李紈荊釵布裙,滿身風霜,滿臉疲憊,跪在賈母床前,似已敘說完畢,正伏地泣道:「我原想替大爺保住一點血脈,不受風言風語之苦,這才回了南京,如今想來卻是罪孽深重,無地自容,不敢求老太太饒恕,只求老太太和大老爺看在大爺早逝的份上收留蘭兒,賞他一個安身之處,別叫他跟著我一個寡婦人家處處受人欺凌,日日不得安寧。我這一生守著蘭兒過活,別無所求,只要蘭兒平安,我便是立時死了也甘心。」
李紈說話時,賈蘭亦跪在她身後,滿臉都是淚痕。
寶玉想到父母流放至今生死不知、兄姊俱亡在青壯年之時,今日李紈孤獨地守著賈蘭十餘年,原以為他們手裡攥著李紈的梯己足以度日,再不曾想到他們在金陵竟過得格外不好,不得不千里奔波回京,不禁生出十二分的憐憫之意。
寶釵卻有些不自在,一則李紈是自作自受,二則賈蘭已非垂髫小兒,年紀只比寶玉小兩三歲,業已成人,母女二人作這般涕淚交集之狀,實有些讓人不得不接受的意思。
寶釵自知自己在這裡沒有說話的餘地,故給賈母請過安后侍立一旁,不言不語。
賈蘭久不見寶玉和寶釵,此時亦不敢多看,哀聲向賈母道:「母親都是為了我!若不是為了我,母親決計不會這般行事。我不敢祈求老祖宗寬恕我的一身罪孽,只求老祖宗容我替代母親承受一切懲處,賞母親一個安度晚年之地。」
望著床前的賈蘭,容貌俊秀,氣度清雅,宛然便是賈珠再生,思及往事,賈母眼裡閃著點點淚光,縱有千言萬語,也難連貫吐露,只得以目示意鴛鴦,道:「起、起來。」
若論揣測賈母之意的人,闔府都不如鴛鴦一個。
幸得賈璉和鳳姐感念鴛鴦從前的一點交情,才沒叫得志后的賈赦掀起舊賬,仍然叫她總管賈母房中大小事務。
鴛鴦得到賈母的指示,嘆了一口氣,原原本本且不露自己絲毫想法地道:「大奶奶,蘭哥兒,千里迢迢地回來,想必已經累得很了,老太太叫你們起來坐著說話。」說著,吩咐兩個丫鬟扶李紈和賈蘭起來,按在床前兩張鼓凳上。
就在李紈和賈蘭忐忑不安的時候,鴛鴦又道:「老太太的意思是事情已經過去了,再追究也沒有任何意思,畢竟誰都有自己的私心,不過是私心有大小罷了。聖人都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既然大奶奶和蘭哥兒幡然悔悟,意欲改過自新,老太太便沒有不饒恕的道理。況且,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咱們赫赫揚揚的榮國府敗落到如今地步,並非一人之過。如今,當今隆恩,咱們一家老小僥倖保住性命,嫡孫輩只有璉二爺和寶二爺,重孫輩只有萱哥兒和蘭哥兒,凋零至此,更該守望相助,方可再現祖宗的榮光。」
聽到賈母願意饒恕他們,李紈和賈蘭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當即離了鼓凳,一前一後跪倒在地,砰砰砰給賈母磕了好幾個頭,直至額頭淤青。
賈母心疼賈珠僅剩的一點血脈,急忙道:「別!別!別!」
鴛鴦忙道:「大奶奶,蘭哥兒,老太太體恤,你們萬不可再這般不知痛地行大禮了。」
賈母贊同道:「對!對!」不管李紈如何,她到底替賈家養大了一個兒孫,且賈母素來喜歡李紈清凈守節的安分守己。
李紈含淚道:「我攜著滿腹的後悔前來,其實是不敢奢望老太太的諒解,如今老太太大恩大德,我竟不知如何回報,只能給老太太多磕幾個頭,回去天天吃齋念佛,替老太太向上蒼祈福,好讓老太太復舊如初。」
彼時鳳姐正好趕了過來,她和李紈私底下不和久矣,聽到這番話,忍不住撇了撇嘴,正欲出口諷刺,就見賈母目光轉向自己,似有幾分哀求。
鳳姐明白賈母的用意,她抿了抿嘴,終將幾乎出口的話語咽了下去。
賈母忙又傳達自己的意思與鴛鴦,鴛鴦無奈,只得道:「二奶奶,老太太的意思是想把大奶奶安置在廂房裡,蘭哥兒和環三爺、琮三爺住在一處,彼此督促著讀書,好有進益。」她和鳳姐交好,從心裡不想表示賈母的意思,奈何賈母偏有此意。
鳳姐心裡頗有不滿,大房二房早已分家了,寶玉都識趣地搬了出去,憑著自己的手藝過活,不肯登門求庇佑,一個寡婦奶奶帶著兒子住在大伯父家裡像什麼樣子?自己答應了這件事,回頭怎麼向賈赦和邢夫人交代?要知道他們疼愛寶玉還罷了,對別人可沒那麼些憐惜。李紈在榮國府管家理事的時候,大房的處境比自己管家的時候還差。
別的事情猶可忘記,唯獨賈萱誕生后的種種全在鳳姐心頭沉浮,而且賈萱是賈赦的掌中寶眼中珠,賈赦每常閑了還念叨賈萱在府里的待遇不如珠玉二人,亦不如賈蘭。賈蘭是第五代長孫,其時賈珠尚在人世,那真真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洗三、抓周熱鬧到了不堪的地步。
因此鳳姐聽了鴛鴦這番話,斷然拒絕,道:「老祖宗疼愛重孫,原不該說出此等言語,可是畢竟是一姓兩家,哪有再聚居在一處的道理?再說,如今我們家的府邸可不是當初的榮國府,我們家房屋狹窄,空院又少,自己家住得尚嫌擁擠,如何供得起菩薩?」
李紈頓時漲紅了臉,嘴唇蠕動片刻,竟不知如何應答,昔年在鳳姐跟前的鋒芒盡數消失不見,唯有拿著手帕抹淚,一臉狼狽。
鳳姐挑著柳眉,吊著鳳眼,冷冷地哼了一聲,態度極是冷酷無情。
倒是寶玉念著賈蘭是長兄唯一後嗣,自己又多承李紈照顧,忍不住軟語解圍道:「老祖宗心疼大嫂子和蘭兒,想讓他們就近住著,本在情理之中,鳳姐姐因為房屋狹窄而難招待遠客,亦在情理之中。依我看,倒不如各退一步,大嫂子和蘭兒另尋住處定居,或者與我和寶姐姐為鄰,妯娌叔侄相互照應,我們出自同姓同支,若遇到難事兒,還請鳳姐姐念著往日咱們好歹相處多年的情分,替我們排解排解。」
寶玉說話時,鳳姐早已轉怒為喜,笑嘻嘻地極是親熱,全然沒有針對李紈母子的冷言冷語,道:「寶兄弟,你果然是大有長進,通情達理之至,明兒該叫萱哥兒好生效仿效仿才是。咱們是姊妹,又是叔嫂,不必再說這等言語,難道我能眼睜睜看著你受人欺侮不成?至於別人,未必就稀罕我一個破落戶的照應。」
李紈含羞忍恥,上前深深一揖,悲悲切切地道:「璉二奶奶,都怨我素日不識抬舉,又做下天理難容的罪過,懇請二奶奶給我一個贖罪完劫的機會,讓我看著蘭兒平平安安地娶妻生子,我就是立時死了也心甘情願。」
鳳姐飛快地避開,淡淡地道:「我雖是管家媳婦,但上有老爺太太,中有璉二爺,事關兩家,不能由我一人做主。」
說著,吩咐丫鬟去稟告賈赦和邢夫人。
風水輪流轉,賈赦和邢夫人聽聞此事,都覺得心胸大暢,他們蝸居於東院的時候,誰能想到有今日今時?如今雖無昔年的富貴滔天,但是萬事順心,日子過得比從前還自在。
對於李紈,賈赦本無甚接觸,邢夫人在李紈管家理事時亦無半分體面,今日他們想託庇在自己門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因此,賈赦和邢夫人命人傳話道:「一姓兩家,無同居一宅之理,然而,若是置之不理,又似不近人情,倒不如就依從寶玉之言,毗鄰而居,瞧在同姓同宗的份上,總不會眼睜睜地看著爾等遭遇滅頂之災。」
作為一家之主和賈赦都這麼說了,李紈和賈蘭自然不能死皮賴臉地住下,所幸二人心裡早有準備,求得庇佑已是大善,不敢再痴心妄想。
寶玉在外面行走,頗知人情,忙打發茗煙幫他們跑腿辦事。
這裡地段甚是貴重,輕易無人出租房舍,李紈和賈蘭遍尋不到合適的居所,倒是賈環念著和賈蘭一起讀書之情,提議他們暫時阻住賈赦當年分給自己的一處房舍,等有了合適的房舍再搬出去,橫豎自己尚未娶親,仍舊依附賈赦而居。
黛玉近來未曾留意賈家的動靜,等她知道這件事時,已經是大半個月後了,還是巧姐帶著功課來請她驗看時知道的。
不過黛玉並無心思關注此事,概因衛家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