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
在抵達金陵老宅的時候,衛若蘭突然一病不起。
留在金陵看護老宅的一干管事下人並住在金陵的衛家族人無不心驚膽戰。
無他,乃因衛若蘭是衛家的長房嫡長子,哪怕衛若蘭在衛家遠不如繼母弟弟衛源受其父寵愛,但他有兩位本事極大的舅舅對他頗有照應。
見衛若蘭病勢沉重,粒米不進,看管金陵老宅的管事心急火燎地往京城送信。
金陵距離長安城極遠,便是快馬加鞭,一來一往也得兩三個月。
獨衛若蘭的貼身小廝疾風心中明白衛若蘭在衛家的處境,料想就算太太曉得衛若蘭生了重病也不會如何用心,遂悄悄託人送信給衛若蘭在京城的大舅舅陳麒以及在姑蘇為官的二舅舅陳麟,同時費盡心力地尋訪江南名醫,甚至求到了衛家的世交故舊之家。
不想,衛若蘭這一病來勢洶洶,所有江南名醫都查不出毛病,過了整整一個月仍未轉危為安,每日昏昏沉沉,嘴裡囈語不斷,彷彿被魘住似的,叫人難以聽清。
衛若蘭的母親在生他的時候難產而逝,後來衛將軍很快就娶了現任的夫人趙氏,衛若蘭的舅舅陳麒、陳麟十分惱怒。本來婚姻是結兩姓之好,即使一方逝世,兩家也不會斷了情分,衛將軍等不到一年就娶填房,不到十個月又生了一個兒子衛源,陳家豈能不惱豈能不怒?至少他得為妻守一年罷?因此封好陳氏的嫁妝后,除了探視衛若蘭,陳家很少和衛家來往。
其實,如果衛將軍為陳氏守滿一年再成婚,陳家絕不會生氣,他當時只有二十歲,續弦在情理之中,偏偏他太焦急了,不免讓人覺得薄情,既是薄情之人,想必亦是寡義,而十幾年來看他對待衛若蘭幾乎漠不關心,陳家不願和他深交,藉此故疏遠。
聞得衛若蘭剛至江南便忽患重病,昏迷不醒,陳麒和陳麟皆無法從公務上脫身,陳麒遠在京城,無計可施,離金陵最近的陳麟立刻打髮妻子去衛家照料,藥材之煎喂,皆親自看視,連現今給衛若蘭診脈的老太醫都是陳麟請來的。
日子一日一日地過去,衛若蘭半點好轉都沒有。
沒有人知道衛若蘭正在夢中掙扎,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覺得有人帶著惡意襲來,這股惡意甚至勝過繼母面對自己的感覺,腦海里一陣一陣地劇痛,他不甘心地與其廝打,他不知道自己和那股惡意交戰了多少次,也不知道外面今夕是何夕,等到他終於不再痛了,卻又有一個個莫名其妙五彩斑斕的片段不斷地在腦海里掠過,像是真實地發生在眼前。
他不知道自己在接收李大炮的記憶,繼續被動地接收著。
面對突如其來的詭異,他很有毅力地逼著自己接受,然後努力地尋找出路。當他終於睜開眼睛覺得自己脫離詭異的時候,所收到的記憶迅速地清晰起來。
他醒來的時候是深夜,房內燈光暗淡,窗外星子璀璨。
他靜靜地回想著莫名其妙出現的記憶,有些他懂,有些他根本不明白,懵懂之間,突然察覺到一本叫紅樓夢的書,他頓時呆若木雞。
他居然是一本書中的人物?
好比孫悟空之於西遊記,諸葛亮之於三國演義,林沖之於水滸傳。
衛若蘭抵制身心傳來的虛弱之感,拚命地搜索驟然得到的記憶,五花八門,千奇百怪,唯獨紅樓夢一書以及許多所謂的紅學著作牢牢地刻印在腦海里,一字一句慢慢地在眼前滑過,各種人名、各種情節、各種索引、各種猜測,幾乎塞滿了腦海。
壓下心頭驚駭,衛若蘭慢慢地抽出自己所需要的記憶。
他很確定自己就是紅樓夢裡的衛若蘭,因為在自己發生這件事之前繼母正和她嫡親的妹妹史鼐夫人小趙氏提起過保齡侯府的大姑娘史湘雲,意思非常清楚,意欲結親,只因他和史湘雲年紀太小,方不曾提起。
他的繼母趙氏和史鼐的夫人乃是同胞姊妹,兩人都是填房繼室,衛太太為長。
衛太太心中忌憚原配長子,不願他娶有權有勢的名門閨秀,史鼐夫人怕別人說自己苛待史湘雲,若是衛若蘭和史湘雲湊在一處,一個是王孫公子,一個是侯門千金,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且不會影響自己,又能得到好名聲,於是姊妹二人一拍即合,暗中說定。
其時說親,十來歲方好,未免早早說親或是夭折、或是出事,於對方名聲不好。如今衛若蘭雖已十三歲,史湘雲卻未滿十歲,且命格很不好。
史湘雲襁褓之中喪父母,是為克父克母,整個京城裡的人有目共睹,覺得她命硬,從來不把她列在相看的名單上,因為父母雙全的男女才是上好的說親人選。
得到的紅樓夢中,出身於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中的史家,父母早亡,撫養於叔叔保齡侯史鼐府中,長居榮國府,又是賈寶玉的表妹,不是繼母意欲說給自己的史湘雲是誰?賈寶玉的名氣在京城中如雷貫耳,又和自己素有來往,自己如何錯認?
史湘雲命硬,也不和舅家親近,除了父母留下的梯己嫁妝,一無所有,叔父嬸娘再疼她也疼不過嫡親的兒女,何況又是個填房的嬸娘,正如繼母待自己不過是隔靴搔癢。所以當他得知繼母和史鼐夫人的意思時,心裡倒有些同病相憐,對於史湘雲他一點都不嫌棄,只想若能成事,將來成婚後,夫妻攜手,共度一生,同時防備住繼母的所作所為,未必不是好事。
現在他從紅樓夢中看到了什麼?
定親前,史湘雲會貼心地給賈寶玉做扇套、鞋襪,會任由賈寶玉闖入閨房看到她雪白的膀子,會任由賈寶玉用她洗過臉的殘水洗臉,會親手給賈寶玉梳頭,定親后雖未出現梳頭洗臉等情況,但依舊會替寶玉做針線,並且會佩戴一個在金玉良緣中間色的金麒麟,會喝醉酒毫無顧忌地躺在花間石凳上,會肆無忌憚地與賈寶玉開夜宴。
甚至,所謂紅學著作中還有人猜測她和花襲人說的十年前的梯己話就是她將來長大后嫁給賈寶玉,由花襲人繼續服侍。
不僅如此,她的性情不是自己所以為的天真爛漫,心胸闊朗,她也尖酸刻薄,她會明知戲子是下九流之人,當眾拿戲子比別人,她也會因薛姑娘得了一件鳧靨裘就附和一個丫頭說別人不自在的話,只因那位林姑娘比她受賈母和賈寶玉重視。
這樣的女子,這樣的女子自己怎敢迎娶進門?他不想自己還沒娶親就戴了綠帽子!
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自己居然還會因為金麒麟和史湘雲成親,有可能這個金麒麟是賈寶玉給的,也有可能是賈寶玉遺失那個金麒麟然後被自己撿到了。
真是可笑!
先不說紅樓夢所言,單從眼前來看,自己家和賈家是世交,幾輩子的交情,自己和賈寶玉常有來往,如此熟稔的朋友,和史湘雲訂了親以後賈寶玉竟然不知道避諱絲毫,反而還很理所當然地贈送金麒麟?他到底把自己當成什麼了?
還有紅樓夢中的史湘雲,如果她不樂意這件親事,沒見她對這件親事生出一絲不滿,顯然很滿意,既然很滿意,為何那樣不拘小節?難道她就不明白何謂男女之別?
年幼時他管不得,可訂婚之後呢?總不能和再和小時候一樣相處吧?
回目上的白首雙星,批語里的草蛇灰線,紅學著作里說的天各一方,都是說明自己有著極其悲慘的結局,還有,有人猜測自己這個才貌仙郎年紀輕輕就死了,拋下史湘雲一個人守寡,然後和喪了妻的賈寶玉在一起,雙宿雙棲。
木石前盟,金玉良緣,一個淚盡夭亡,一個難產而逝,倒是這個史湘雲漁翁得利。
雖然是別人的揣測,但沒有痕迹,就不會有人這麼說。
衛若蘭心中掠過一絲冷意,先前他對史湘雲多麼的同病相憐,現今就對史湘雲多麼的厭惡,他也許命運不好,但他絕不會娶這樣的女子為妻。
大丈夫何患無妻?他不信除了史湘雲,自己就娶不到一個冰清玉潔志同道合的賢妻。
他一定要擺脫這門親事,尤其是涉及到了品性。
幸虧現在史湘雲年紀尚小,大小趙氏雖然私下有意,卻未曾正式提出,外人不知,若是等到一二年後訂了親就不好了,紅樓夢中已經說明是在賈家出了貴妃之後才定的親,在這門親事上史湘雲畢竟無辜,他不想讓史湘雲背負著被退婚之名。
衛若蘭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是他知道一定是不短的時間,因為他醒來時不僅覺得渾身酸痛無力,而且腹中十分飢餓,彷彿很久沒有進食了。
他閉上眼睛,調整呼吸,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如今身處金陵城,離京城有千里之遙,做什麼事情都可以隨心所欲,他要把握住一切先機,努力讓自己擺脫紅樓夢中註定了的命運。
見到他清醒,二舅母程夫人驚喜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