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憶起
上次大雪之後,京城的天很是放晴了一段時間。到了年前,雪跡幾乎看不到了。
這一天大早,牛春花就起來包餃子,做菜,忙忙碌碌一上午很快就過去了。雖然只有兩個人,但牛春花不打算湊合,也在認真準備過年的東西。
下午,貼了新對聯和窗花,從裡到外,透露著一片喜氣。牛春花又拿出給兩個人做的新衣服,從頭到尾熨燙了一遍。高子騏的是一件藍色緞子面長袍,在領口、袖口之處鑲了銀色的滾邊。牛春花則是為自己準備了一件天青色小襖並一條時興的朱紅印花襦裙。除了大紅嫁衣,這是自己最隆重的裝扮了。
晚上,拜了灶王爺,牛春花麻利地擺上九個菜,兩大盤餃子和一壺燙好的黃酒。如果是在鄉下,這個時候叔伯等一輩兒的成年男子早就坐上桌,開始吹噓喝酒了。男孩子們則在桌間你追我跑的亂竄,有促狹的長輩會哄著自己看重的孫輩喝上一口辣酒,引得這些豆丁們哇啦啦亂叫一番,又跑出去笑鬧著去點屈指可數的幾個炮竹。長輩們則在裡面哄哄大笑,開始你誇我兒,我誇你孫,看上去很是一番其樂融融。女孩兒們則是幾個圍在一起,一邊吃著炸好的面果子,一邊嘻嘻說笑。
這麼一想,牛春花突然起了想家的念頭。雖然那時候沒有這麼多肉,這麼多菜,頂天了能吃飽一頓白面饃饃。但這在記憶里放佛是天底下最香甜的東西。
看著牛春花面色有些難過,高子騏在一旁也默默無語,只是挑了挑燈芯,跳躍的火苗一下子亮堂起來。對於高子騏來說,這是自己第一次離家出遠門,也是第一次在外過年。往年在家的時候還不覺得,此刻,只有自己和牛春花兩個人,對著燈火,相顧無言,突然一種孤寂湧上心頭。
來京之前,自己滿心抱負,志氣滿滿,哪怕日子清貧,但讀到那麼多孤本,認識那麼多志同道合的友人,也不覺得京城的陌生。這一刻卻深刻理解了什麼是「每逢佳節倍思親」。
外面已經響起了煙花,啪的一聲散開在空中,映得整個院子都是透亮的,引起了隔壁小孩子的歡叫,也驚醒了沉浸在各自思緒中的兩人。
牛春花給高子騏斟上一杯酒,沒話找話問道:「良辰佳節,相公何不吟詩一首慶賀慶賀?」牛春花知道一些貴女之間在私人宴席上會行酒令烘托氣氛。但自己做詩,卻不擅長。
高子騏小口慢啜,想了一會兒,才緩慢吟道:「天上煙花慶輝煌,人間稚子樂趣玩。舊年又逢新歲月,春來更有好花枝。」
牛春花歡聲叫好,又敬了高子騏一杯酒。高子騏喝完,也極力攛掇牛春花也來一首。
牛春花推辭半天,才道:「那妾身就班門弄斧了,還望怕相公莫笑話。」
高子騏輕搖腦袋,「取樂而已。」
牛春花這才一字一句開口:「巧裁妙剪試新羅,通宵歡笑賀豐年。從此剪刀閑一月,尤恐節后針線多。」
高子騏呵呵一笑:「倒也淺顯。不過看來的家務太繁重了,娘子借詩怨夫呢。」
牛春花臉紅了紅:「都說了是博君一笑,相公還要打趣妾身。」說完,都笑了。兩人之間的隔閡似乎一下也消失了。
說笑之後,兩個人很安靜地吃飯,賞煙花。街上小孩的歡笑聲慢慢沉寂下來,馬車的軲轆聲倒漸漸響起。元月一日,朝廷要開大朝會,上品級的達官貴人也早早穿戴好,趕著馬車排隊去了。
子時,更夫的梆子聲敲起,牛春花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你先睡吧,明早還要賀年。「高子騏起身說道。
牛春花支支吾吾一會兒,才道:「你再坐會兒吧。」
高子騏停了停,才道了一聲好。
兩個人守著一個小火爐,爐上坐著一個大水壺,不一會兒壺裡又響起了嗞嗞的聲音。牛春花用布墊著壺柄,給兩人續了茶水,又抓了一把花生,放在爐邊烤著。
烤著差不多了,就扒拉到一邊。兩人就吃著花生,喝著茶水。偶爾說上一兩句話,但大部分時間都在沉默。
牛春花倒不覺得無聊,反而覺得兩人之間親密了許多。不一會兒,地上就撒了一大片的花生皮。外面已經安靜下來了。高子騏又說道:「時間不早了,睡吧。」
牛春花忍住想打呵欠的衝動,說道:「再坐會兒吧。我不困呢。」
高子騏瞧著牛春花已經泛著紅血絲的眼睛,沒有說話,又默默坐下了。一個人是挺冷清的。
至到牛春花開始支著手肘打起盹兒來,高子騏才無奈地推了推牛春花:「該睡了。」
牛春花迷迷糊糊起身,一個踉蹌倒在高子騏的懷裡,一下子清醒了許多。但在這個時候,牛春花不想動。眼前的這個肩膀雖然還不是那麼厚實,甚至比不上自己有力,但牛春花就是覺得心裡踏實。尤其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兩顆心緊緊挨在一起,心中的彷徨清冷一下子都沒有了。
高子騏猶豫半天,終於一隻手搭在牛春花的肩膀上。
嘩啦——
一桌子飯菜被掀了個底朝天,幾個濃妝艷波的女子匆忙掩著面容從房間里跑出來。
「牛春華你發什麼瘋?」一聲斥責聲響起。
「發瘋?我早被你們這些男娼女盜的渣子給逼瘋了。」
「你別吃飽撐的不知足,這些年你的脾氣越來越大了。不想好好過日子是吧,那就離婚。」
「離就離,要不財產平分,要不你凈戶出身。」
啪——
「放你娘的屁,老子辛辛苦苦掙得錢,還讓我凈戶出身?」
牛春華臉上火辣辣的疼,但也不比不上心裡疼:「你還好意思說是你掙得,如果沒有前些年我打的底,你能做這麼大?當年是誰早出晚歸擺小攤,是誰為了趕一單生意半夜三更翻到了臭水溝,那時候你在哪裡?現在充起大老闆了,閑我脾氣差了,閑我人老珠黃了,你他媽瞎了狗眼,被騷狐狸迷住了吧。」
「去,去,去,我不跟你這潑婦說,你等著和律師談吧。」
牛春華從挎包里抓住一沓子照片,甩在男人臉上:「律師也不會偏向你這個出-軌方?」
男人拿起來,照片上是自己和一個大肚子的年輕女子。
「哼。你倒有理了?這麼多年連個蛋也不下,還不允許我自己找別人生?」
「我不能生?當年我挺著八個月大的肚子,是誰推的我,害死了我的孩子?是你妹,你那個水性楊花的妹妹?要不是那一推,我的孩子現在都快娶媳婦了。」
「陳芝麻爛穀子的事,翻什麼舊賬。我走了,你愛怎麼鬧就怎麼鬧。不過我警告你,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可別逼我。你應該感謝我到現在也沒跟你離婚。要是在古代,你早他媽被休出門去了,還敢在這大嚷大叫?」
「你不準走。咱們把話說清了。」牛春華一把拉住對方。
「滾開。」對方一揮手,把牛春華揮了一個趔趄。
「你個王八蛋,我跟你拼了,咱們都別活啦……」牛春華一頭撞過去,男子側身一躲,牛春華一個骨碌翻下了樓梯。
「砰—啪—」一個大大的煙花在外面炸開,震得木窗稜子格楞楞一陣響。
牛春花睜開眼睛,摸了一把臉,是自己的淚嗎?是在痛惜自己的上輩子嗎?
床邊沒有人,遠傳隱隱傳來一聲聲打更的梆子聲。高子騏應該起來放炮竹了吧。
身上一陣酸痛,昨夜的親密接觸沒有讓憶起過往的牛春花來得及害羞。牛春花小聲抽著起,翻了一下身,身上的被子很重。不知道高子騏什麼時候把書房的被子拿了過來,全搭在自己身上。被角也捂得嚴嚴實實,不露一絲冷風。
是啊,終於想起來了。想起來牛春花還是牛春華的日子。
那時候,家裡兄弟姐妹多,日子難過。自己是老大,為了給弟弟們娶了好媳婦,爹娘向男方要了一千塊錢,把自己嫁了出去。那時候是七十年代末,一個鄉鎮幹部的工資也不過幾十塊錢。一千塊錢已經是很重的彩禮了。也正因為這樣,自己在婆家抬不起頭。
後來趕上下海的潮流,自己從小地攤擺起,一步步創下一個大的基業。後來為了生孩子,生意讓給了丈夫接手。可誰能想到以後會發生那麼多事情了。俗話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但有了錢,就有了糟糠之妻。
要不怎麼說,金錢是萬惡之源呢。有了錢之後,東家借,西家借,還是有借無還的那種。可婆婆說了,都是親戚,那麼多錢,幫襯了點怎麼了。可自己咽不下這口氣啊。當時自己開始做生意,沒一個人能借自己一毛錢。等生意有了起色,風言風語又滿天飛,各種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再等生意做大了,眾人又變成了恭維,想著法子從自己手裡扣錢。因為這個,自己和丈夫沒少吵架。可就這樣,最後連孩子也沒保住,最後的財產也被婆家捏在了手裡。因為當時孩子月份太大,難產大出血,連以後做母親的機會也被剝奪了。當時丈夫是怎麼哄著自己不去告他妹妹的呢?婆婆又是怎麼伏低做小、聲淚俱下用親情感化自己來著?可就是這些白眼狼翻臉不認人,把自己害得那麼慘?
從樓梯摔下去的一瞬間倒是很疼,疼過就是一片黑。那時候自己想,就這樣吧。誰知,老天對自己真是厚待。
這時,高子騏小心地推開門進來了。在火爐邊暖了暖手,才往裡邊走。看到牛春花睜大了眼睛看著自己,高子騏有些不好意思地臉紅了。
「那個?你要不是起來吃點東西?」
牛春花盯著高子騏看了半天,直到看得他視線轉移到了別處。這就是和自己相伴一生的男人了。只要對方不背叛自己,那麼兩個人就相濡以沫,好好過上一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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