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天仿若水洗過的藍,透著特有的澄青,雲朵綿軟如糖,幾乎要碰到參天的樹,阿木仰著頭的時候,鼻尖都是枝葉上那種帶著特有的被太陽炙烤過的乾燥香氣,微風同沙般,雖看不見,卻能感受到它從發梢輕拂過的柔和。
他在哪裡。
他在山林間最高的一顆參天樹上,眼底是漫山的青木與雲海,溪流變成指尖般小巧又閃爍著的細弱曲線,陽光以一種肉眼可見的淡橙色落在草葉之上,山同高石般聳立。
衣衫被風扯著,柔韌的樹冠支撐著他,雖微微搖晃,可讓他覺得無比安全愜意。
可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忘了。
他眯起了眼睛,眼睫落下的陰影讓他眼前的景色黯淡了些,卻更見美麗。
可這美麗卻不真實,彷彿他正從某個奇怪的角度看過去,所有的事物都蒙在了一層單薄的霧氣里,就連風兒都重疊在了一起,迷迷濛蒙,更像是一段許久前的記憶,叫他忽然想了起來,成了夢境,卻怎麼也掙脫不開。
不知過了多久,樹下有人喊他。
聲音粗糙低沉,還帶著一絲笑意,因為離得有些遠,所以顯得輕,可阿木還是能辨別每一個字,因為那聲音太熟悉了。
「臭小子,不好好打獵,又爬到樹上去做什麼。」那聲音說。
阿木心裡高興,急急下了半顆樹,腰間用力,身子就甩在了樹梢之上,柔軟的枝條撐不住他的身體,便有些下彎,叫他搖搖晃晃的盪在上面:「阿爹,今天天氣不錯。」
阿爹笑罵:「別亂找理由,趕緊下來,練完箭快回去吃飯,不然你阿娘又該揪我耳朵。」
阿木做了個鬼臉,還顯稚氣的小臉紅彤彤得像是畫了兩朵小雲,唇兒嫩如桃,眉眼彎彎:「阿娘揪的是阿爹,又不是我,我才不著急。」
阿爹一笑,也不同他亂貧嘴,抬手箭弓就滿了弦。阿木還沒反應過來,一支箭就射了過來,將他待著的枝條射了個對穿。
只聽見嘎啦一聲,樹枝從中折斷,樹葉子嘩啦啦的掉,阿木啊的一聲從那枝條上掉下來,手腳亂揮,慌忙抓住了低一點的樹枝,猴子似的扒著,有些短的衣衫就從褲子里跑了出來,露出了細瘦的小腰。他那時不過十歲,長得太快,新做的衣衫沒過個幾個月就顯得太短,叫他阿娘又愁又歡喜。
阿爹走了過來,直接扒了他的褲子,往他肉呼呼的屁股上一掐:「你娘揪我,我就揪你。」
阿木疼得屁股一扭,左右搖晃,一手扒著樹枝一手揉著屁股,忙得不得了,他說:「阿爹欺負我,我要告訴娘去。」
「大可試試。」阿爹眼睛一瞪,把像只猴兒的他直接抱了下來,往地上一扔:「快些,你娘今天燉了鹿腿。」
山林里雖然多鹿,但打到的大多鹿肉都腌成了干,好儲著過冬,新鮮燉腿兒還真是少見又美味。
阿木連忙爬了起來,拿起和他人差不多高的弓:「練練練,我練!」
阿爹卻笑,使勁兒往他腦門上一個爆栗:「人都沒弓高還想練,用你的小弓去。」
阿木拿手摸摸頭,哦了一聲,把自己的小弓拿出來,再拿出特質的箭,和阿爹的比起來,簡直就是玩具。
他小時候還是有些胖的,肚子圓滾滾的,手兒也像藕節似的,拿著弓的樣子實在是有些好笑,所以在木屋前被阿娘笑了不少次后,他就央著阿爹在山林里練。
搭箭上弦,雖然速度慢,可還是接連將三箭連續射了出去,第二支甚至已經緊緊貼了第一支的尾羽。
樹榦上劃了靶子,他三箭都正中靶心,就有些得意起來,圓溜溜的眼睛斜著,歪歪的瞅著他阿爹,嫩嫩的唇翹得老高。
其實他一直覺得,他小時候性子那麼皮實,後來被阿娘阿爹教導得那樣乖巧還真是個不容易的事兒。
阿爹半句話未說,只是抬弓射箭,箭箭破竹之勢,視線都跟不上他換箭的速度,只是短短兩個眨眼間,阿木插在靶心中央的箭就被一一打落,而靶心上,三箭幾乎融成了一箭,極其接近,其中一箭更是劈開了前一箭的尾羽。
阿木喪氣起來,不過小小年齡的他被這樣打擊還是很不開心的,耍賴皮的滾了滿身泥,肥嘟嘟的臉兒也皺成了包子,眼淚珠子就往下滾:「我不練了我不練了!」
阿爹見他哭,直搖頭,抬袖給他擦眼淚:「堂堂男兒,哭什麼哭。」
他只是哭:「堂堂男兒又怎麼樣,反正這裡又沒人來,沒人知道我哭!」
阿爹笑罵:「那給你擦眼淚的我算什麼。」
阿木撇開臉,啪嗒啪嗒掉眼淚,也許也覺得自己哭得有些丟人,倒是自個兒乖乖的把眼淚擦了,紅紅的眼睛睫毛都翹了起來,濕漉漉的:「阿爹,為什麼要練這個,山貓都躲不開我的第三箭,為什麼還要讓我練?」
這林子里,速度最快,最聰明的,就是同豹子大的山貓,阿木卻早就學會怎麼獵殺,他不明白為什麼阿爹還要讓他學那第三箭。
阿爹將他抱起來,給他拍拍身上的塵土。
因為太久沒有說話,所以阿木一直看著他,山林里蟬鳴不知為何停了,雀兒的鳴叫也忽然安靜了下來,他看著阿爹有些雜亂的頭髮,不知為何就忽然不想哭了,也不再耍賴,乖乖的站好。
他記得那天的阿爹神情嚴肅,又帶著些無奈,更有些叫十歲的他看不懂的情緒,他說:「總有一天,你會遇到比山貓更強大更狡猾的東西。」
阿木沒明白,懵懵懂懂的說:「怎麼會呢,阿娘說,我們要在山林里待一輩子的。」所以怎麼可能遇到比山貓更強大狡猾的東西。
阿爹卻沒什麼表情,忽然就將弓背在了身後,站了起來。那時候的阿爹對於十歲他的來說,高大的不可思議:「既然是這樣,那我就最後問你遍吧,學嗎?」
阿木想起自己潑猴般耍混抵賴的事兒來,覺得現在要是變卦是不是有點太沒骨氣了,所以他耿直了肥肥的小脖子,還帶著點小興奮的說:「不學不學。」
阿爹笑了下,說道:「不學,其實也挺好。」
他說完就往前走去,步子邁得很大,卻有些沉,樹梢間婆娑的樹影落在他身上,寬厚的肩上巨大的弓如羽翼般覆著,雜亂的發被吹得胡亂傾斜,衣衫也被扯得飛揚起來。
小小的阿木跟在後頭,只覺得自己阿爹帥得一塌糊塗,心裡頭早就後悔了,想學得不得了,可想到自己說了不學的,怎麼能反悔呢。小小的年紀的他脾氣還是很倔的,說不學就不學。就這樣,他就只學了如何三箭連發,卻不會他阿爹的第三箭。但他也沒覺得有什麼遺憾,因為在山林里,著實用不到那第三箭,長大后,他一度認為,阿爹的第三箭,其實是用來耍帥給阿娘看的。
陽光下,高大的男人身後跟著個胖乎乎的小孩子,握著自己的小弓滿臉後悔,眼睛卻崇拜得看著男人,屁顛屁顛的跟著。
忽然間,小孩子的身形模糊了起來,分離出另一個人來,如霧氣般輕薄,定定的站著。
小孩子似的無所察覺,繼續朝前走著。
那霧氣般的人,就是現在的阿木,他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回到了小時候,夢到了同阿爹學箭,可當他們往回走的時候,他卻沒法再跟下去了。
因為他想到了戰場上,那個穿著黑色盔甲的人。
那是他阿爹沒錯,他不會認錯的的。那是他阿爹啊,是他從小到大崇拜了那麼久的一個人。
那站在山林間單薄的人漸漸變淡,肩膀也塌著,彷彿有什麼極重的東西壓在上面,叫他沒法撐起。灰色的霧氣逐漸聚集,叫他一點點消失了身形。
夢醒了,回憶醒了,阿木被清晰的痛楚逼得輕哼出聲。
立即有人抱住了他,輕輕的拍著。
阿木睜開了眼睛,視線是霧蒙蒙的,鼻尖有股濃郁的血腥氣。他眨了眨眼睛去了霧氣,這才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顧臨,不知為何滿臉疲憊,眼下甚至有淡淡的青暈,在見到他醒了的時候,眼睛都亮了起來,忽然就吻了過來:「阿木……」
阿木只覺得半邊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後背彷彿火燒般又痛又燙,隨著脈搏的跳動一蜇一蜇的疼。
「公子……」他喊了一聲,嗓子卻乾的厲害,聲音都發不出,沙啞又咪嗚的像只斷奶好幾天的可憐小貓。
「我在。」顧臨低聲應了,喝了口水后貼在了他的唇上,緩慢又細緻的喂著。
阿木輕輕的咽著,進過口腔降溫的水不燙也不冷,將他幹得冒火的喉嚨滋潤了不少。
有了力氣,阿木就往後看去,想看看那支箭□□了沒,為什麼會這麼疼。
這往回一看,差點沒嚇到他,那箭居然還插在他身體里,只是被斷了尾羽,光突突的斷箭直直的豎著,而他身後,站了不下六七個人,眉頭緊縮,端著盆的,拿著葯的,但是都不看他,要麼緊盯著他的傷口,要麼就看著腳尖,而他就光著半個插著箭的身子,被顧臨抱在半躺獸皮上,他算是知道為什麼這麼人為什麼不敢看他了。
顧臨用手擋住了他的視線,輕聲說:「不會有事的。」
阿木輕輕嗯了聲,動也不敢動,背上疼得他直冒冷汗,眼前一陣陣的黑,可是他有一件事等不及了,想問清楚,所以他說:「為什麼,阿爹會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