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三章
顧臨回來的時候是晚上,阿木聽到帳子外的野狼長嗥聲,他猜想著月色應該是冷銀色的,不然狼匹的嗥叫不會這麼低沉悠長。
顧臨撩開帳簾的時候略帶急切,厚重的帳子被刷的一下拉開,阿木看到他白色的靴子上皆是泥土,那泥是紅褐的,不知是否是沾了鮮血的緣故。
帳子里沒點燈,阿木微微眯著眼睛,看到背著月色的顧臨從遠處走來,月華凝結在他白色的盔甲上,猶如鍍了一層瑩白的流光。
「你醒了。」顧臨站在他旁邊,聲音放的很輕,眼裡隱隱有些壓抑的情緒,他摸著阿木的頭髮,眼睫下的陰影如雲朵般柔軟溫暖,如他手心的溫度,他問阿木:「傷口還疼嗎。」
阿木坐了起來,那老太醫給他餵了一點葯喝,他現在不是很能感到疼痛,但是動作稍微有點費力。
顧臨忙幫著他坐起來,看著他的眼睛,緊緊的,一點都沒有挪動。
阿木搖頭,握了顧臨的手,摩挲著他拇指上微微有些發硬的繭子,像是蝴蝶的蛹。
「要吃點什麼,還是渴了。」顧臨低頭吻了吻他的眉心,帳子里並沒有燈,灰濛濛的,可是他總能毫不費力的找到阿木的任何地方,眼睛也好,眉毛也好,鼻子也好,彷彿都已經刻在他的視線里,沒有任何偏差。
阿木仍是搖搖頭,只是看著顧臨。
顧臨卻皺起了眉,用指腹碰碰阿木有些乾燥的唇,又給他倒了碗水,他的盔甲都還沒有脫下來,動作間微微帶著鐵的生味兒,還有血的腥味兒。他似乎也意識到了,抬手去解,但有些綁帶的位置不是很好解。
阿木往前坐了坐,幫他把綁帶解了下來。
「喝點水。」顧臨說著,把水放到了阿木的手上,看著他喝。
他只是看著他,絲毫沒有意識到這是個漆黑的帳子,可他的眼睛卻彷彿滲著月色,即使在黑暗裡還是能讓阿木毫不費力的看清。
喝光了水,顧臨把阿木的杯子接了過去,用指腹碰了碰阿木沾了水后些微濕潤柔軟的唇,又去碰他額頭,探著他發燒沒,最後他才想起來要去點燈。
燭火燃起來的時候阿木心裡一跳,鼻尖隱隱嗅到些細微的香氣,他緊張了起來,看著顧臨。顧臨卻只是小心的護了燭火,彷彿絲毫沒有聞到那香氣。
他放好了蠟燭,又去看阿木,眼中似是在剋制隱忍,他忽然抱住了阿木,低聲說:「對不起。」
他的手指就在阿木後背傷口的旁邊,用輕的不能再輕的力氣碰著,彷彿撫摸一般:「不該是你受傷的。」
阿木仍是沒說話,把手放到了顧臨背上抱住了他,臉頰輕輕蹭著他。
「我讓人煮了面,吃點好不好。」顧臨問他,可他卻不想吃,搖了頭,顧臨又說:「你剛醒過來胃裡沒東西,吃點的好,我也一天沒吃東西,就當陪我,一起吃好嗎?」
阿木聽他說一天都沒吃飯,哪裡還顧的上自己,忙點頭。
熱騰騰的面送進來的時候阿木的眼睛就有些發酸,那是兩碗蔥花面,面上還放了兩個雞腿,也不知是哪裡打來的野物,出兵那麼久,他也已經很久沒有吃過肉了,更別說麵條這種用細糧做的東西。
顧臨用筷子給他拌了,又將自己碗里的雞腿放在了他的碗中,撩起細細的麵條饒在筷子上,吹了吹後放在他嘴邊,竟是要喂他。
阿木忙伸手握住顧臨手裡的筷子,自己去吃。
麵條很細膩勁道,湯汁也很鮮美,蔥花香噴噴的,更別提還有肉,阿木吃著吃著就有些難過,那些將士們一個月也不會吃到細糧,他在這邊居然還有肉吃。
顧臨知道他在想什麼,摸了摸他的頭說:「細糧是我磨的,野物是林毅打的,又叫廚子偷偷做了。」他湊到了阿木旁邊,忽然勾了唇,輕聲說:「沒叫人看見這些,放心吃。」
他的話語里有細微的笑意,眉眼更是柔和溫軟,很開心的樣子,更是從未有過的開起了玩笑,可見他是真的很高興,高興阿木醒了過來。
如果不是從周興平那裡知道那些事情的話,阿木現在或許也能露出笑來。
顧臨看著他,放下了筷子,要去看他的傷口:「怎麼不說話,可是傷口疼了。」
阿木搖頭:「公子這樣照顧我,我不習慣。」
顧臨笑了,眼中的流光彷彿被打破了的魁寶珠子,柔軟的光華傾瀉而出,柔和美好的叫人無法不心動。
他說:「你已經照顧夠了,接下來的日子,換我來照顧你。」
阿木喉頭微微緊縮,若不是他閉著嘴,只怕此時會發出聲音來。
不願將他交給宮裡換林家獨子的性命,哪怕那樣被背負忘恩的負累。
不願將他遠遠送走,哪怕得知真相后的林毅會因此倒戈。
而這些不願,是因為想要照顧他。
阿木閉了閉眼睛,微微前傾了身子,將桌子旁的另一支蠟燭拿了出來,點上。
細微的香氣在蠟燭點燃的一瞬間飄出,藏在了燭煙里飄散到帳子各處。阿木將這支蠟燭放在了顧臨點燃的那支蠟燭的旁邊,看了會那兩朵搖曳的橙紅燭火后,說道:「我都知道了。」
顧臨看著他,他的手中還拿著筷子,指甲圓潤飽滿,透著瑩潤的光,說不出的好看,阿木就盯著他的手看,不敢看他的眼睛。
顧臨放下了筷子,手就垂在了膝上。他沉默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沉默到阿木幾乎沒有了勇氣主動說出後面的話。
他忽然說:「周興平告訴你了。」他說的很平淡,語氣卻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是我找的他。」阿木低著頭,說著。
「他說的並非是真。」顧臨回著,伸手來拉他,阿木本想躲,可一想到待會兒自己要說事,就怎麼也不捨得躲開,反而拉住了,感受著他的溫度。
「可公子也答應過我不再瞞我。」阿木輕聲說著,連他自己都沒法隱藏語氣里的傷心。
顧臨聽著,沉默著,然後肯定的說:「你在傷心。」
阿木搖了頭,又點了頭。
顧臨又說:「你在怪我隱瞞你,所以在蠟燭里加了迷香。」
阿木一驚,忙去看顧臨,卻見顧臨雙目清明,絲毫沒有困意,灼灼如陽,從未有過的炙熱。
阿木心裡慌張,微微閉了閉眼睛鎮定了會兒,他將顧臨拉到了身邊,隨後躺下,說道:「迷香不是為了這個。」
顧臨聽著,阿木手裡用力的時候,他遲疑了下,還是躺了下去,甚至伸手抱住了阿木,小心的繞開了他背上的傷口。
「我受傷的這幾天,公子都沒有睡過,我只是想讓公子好好的睡一覺,迷香不重,最多維持一個時辰。」阿木用指尖臨摹著顧臨眼下的青暈,輕聲說著。
「這一個時辰里,你想要做什麼。」顧臨問著,深黑的發微微落在脖頸里,彷彿能吸光般幽暗。
阿木沒打算隱瞞顧臨,所以他告訴了顧臨他的想法。
「我要去皇宮。」阿木說。
「林家獨子不管是誰,總歸是公子的恩人,信里說只有我去才能保住他性命,所以我會去。」
「而且,我還想見見我阿爹,他在固*里,這我必須去。」
阿木說完這幾句話,微微有些氣喘,因為他身上的傷,因為他心底的酸痛。
顧臨靜靜的看著他,眼底深邃如漆黑的長路,那不似他平日的清冷平淡,反而如深淵般叫人不斷沉溺,甚至是害怕。
他說:「信里所說真假不可知,你聽到的那些只不過是周興平的猜測。」
阿木仰頭看著他,忽然就犯了倔:「他好歹告訴了我,可公子卻瞞著我,公子答應過不會瞞我的。」
顧臨抿了唇,他看著阿木,聲音里有些冷意:「那些不過是謊言。」
阿木的手狠狠一顫,差點就鬆開了顧臨的手。
顧臨卻繼續說:「林戌被我傷成重傷,你不見得能見到他。」
阿木徹底沒了力氣,瑟瑟抖著。
「我對你好是因為你是林木,帶你去北國是因為你會接管林家暗衛,保護你也只是因為欠了你恩情。」顧臨淡淡的說著,聲音微微發啞:「所以即使你去了皇宮我也不會感激你。」
阿木搖著頭,抓著顧臨的手用著力,可顧臨卻不回握,只是看到他微紅的眼睛時指尖抽動了兩下。
「不是的。」阿木說:「你在木屋裡傷成那樣,那些黑衣人來的時候你就沒想過逃,阿娘把血衣套我身上要將我交出去的時候你才動的。」
「那只是我改變了主意。」顧臨回著,去不看他。
阿木笑了下,他感到了顧臨語氣里的冷意,他太了解顧臨了,那樣溫和沉默的一個人,心裡該是有多亂,才會用言語來反駁他的話,他拉了顧臨的衣服,叫他看著自己。
「山林里你拖著重傷的身體來找我,救了我和阿娘,雪天的山洞裡,遇到野狼后你就睡到了外面,把我護在了裡面,詭樹下要不是你拉住我一起掉進了漩渦里只怕現在我已經死了,更別提後面的石屋。」阿木一邊說著,那些情景就像是真實的場景般在他面前回放著。
顧臨只是聽著,沒有說話,眼裡的冷意逐漸消融,有細微的晶瑩水光正不可抑制的想要凝結,他忽然垂了視線,叫阿木看不見他的眼睛。
「這些我都記的一清二楚,你說我是你的恩人,其實你為我做的,早早已經超過了恩情這兩個字,我以為是我一直在照顧公子,其實都是公子在照顧我,比我照顧公子的要多的多。」
阿木一邊說著,一邊去握顧臨的手,可是除了細微的溫意外,再無其他動靜。
阿木抬手揉了揉不斷發酸的眼,擦掉睫毛的濕濡,看著垂目的顧臨。
「我喜歡公子,很喜歡很喜歡公子,所以公子對我好的時候我心存感激,我想,只有用我足夠喜歡公子的心才可以報答公子。」
「但在聽到周將軍說的那些事後我卻覺得不是了,只要我還在公子身邊,就只能受公子的庇佑照顧,我也想為公子做些什麼的,所以,我想去皇宮,讓真的林木安全。」
顧臨閉著眼睛,眼下的黑暈像是兩點青色的雲。
在阿木以為他睡著的時候他睜開了眼睛,瞳仁仿若浸透了燭火中的迷煙,叫人看不清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