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虛無之洞
利刃尖端已經劃破了皮膚。
「停!」無名神的語氣從所未有地急促,「吾等不會封印天門。」
西莉亞只是聽了動作,並未將匕首拿開,臉上神情依舊平靜又瘋狂:「我為何要相信眾位?」
「神明不會食言。」剛才下定論的蒼老聲音再次響起,頓了頓,威嚴地補充道,「但是有條件。」
西莉亞毫不意外地彎了彎眼角:「嗯?」
她沒有立刻回絕。略微鬆動的態度顯然讓神明們鬆了口氣,摩洛神出言交涉道:「請你將與我等意識之海的聯繫斷開。」
「可以,」西莉亞平和地頷首,將匕首向後微微撤開半分,話鋒微轉,「等我回到人間,確認眾位遵守約定后,會逐漸分批將這連結斷開。」
有一位神明不耐地咋舌。西莉亞猜測是那位屢屢祭出雷電的大人物。
無名神這時又開口了,彷彿是在和其餘神明解釋:「她無法反抗,因為盧克里修斯還在吾手中。」
西莉亞覺得自己好不容易平復下的心跳再次狂奔起來。她張口默了片刻,聲音微微發顫:「您說……」
「雖然不能說活著,但他並未消亡。」無名神的聲音里現出迷惑的笑意來,「即便汝與他能夠回到下界,他的生死亦在吾手中,汝會為了他履行與吾等的契約吧?」
「即便不是因為他,我也會。」西莉亞深吸了口氣,想盡量讓自己顯得鎮定些,「維持這麼多連結也是非常大的負擔。」
摩洛神喜怒莫辨地插口:「那麼就這麼決定了?你要肩負的責任會很重哦,小姑娘。我們不再關閉天門意味著神明間的戰爭會輕而易舉地蔓延到下界,呵呵,這對人類是福是禍?」
威嚴的長者聲音一錘定音:「天門將保持打開,人類可以使用魔法元素,但如果人類膽敢侵犯上界,我等會毫不留情做出懲罰,那時便不只是關閉天門了。而你,則必須監督人類的行為,任何的過失和罪責都首先由你承擔。」
西莉亞勾了勾唇角,淡聲道:「我明白了。」
「那麼……」
隨著語聲落下,一道金光從天而降將西莉亞籠罩。
表面上什麼都沒有發生,但西莉亞感覺到有一道束縛正在體內成型。這就是她與眾神定力下的契約。
光芒散去后,從上界散發的出的威壓瞬間消解,顯然大批神明已然離開。
「汝應當還有事要問。」不等西莉亞開口,無名神便下了定論。
西莉亞咬了咬唇,艱澀道:「他在哪裡?他……」
盧克又是怎麼從那樣可怕的浩劫中存活下來的?
「雖然前情於吾而言甚是無可理喻,但他體內有吾的劍鞘。」
劍鞘?
「上一次吾附身降世,是初代聖人丹尼爾之時。吾在奪下烏奇薩的戰鬥中不得不拔劍與摩洛神戰鬥,在其中遺失了劍鞘,此後它就再無音訊,直到吾通過汝見到了他……人類造成的傷口於劍鞘而言當然微不足道。」
西莉亞不由想起了在騎士團中戰鬥時,盧克奇迹般的運氣--他一次次沖入絕境,卻總能平安歸來。
「那麼即便是剛才的惡意,他……」
「不,他如今依舊在惡意積聚成的洞中。方才汝與我等的爭鬥波動強烈,惡意隨時會再次坍塌,那時他便會真正消失。在那之前,吾可以指明那虛無之洞的所在。」
西莉亞沉默了片刻:「您似乎對這件事很上心,是因為想要取回劍鞘?」
「不,即便汝將其帶出虛無之洞,吾也不會收回劍鞘。」無名神若有所思地停頓了一會兒,才緩緩道,「此後在連接斷開前,汝需要保護。而他……雖然吾無法明白其中緣由,似乎絕對不會背叛汝。」
對方將意圖說得這般明顯,西莉亞道謝的心頓時消散乾淨:「既然如此,麻煩您為我指路。」
語音未落,西莉亞面前就開出一個門洞來。
在她縱入其中前,無名神驀地自言自語道:「丹尼爾是吾真正附身的第一個人,而如無意外,汝將是最後一個。希望此後吾無需再與汝見面了。」
「深有同感。」西莉亞微微一笑,直面門洞后的世界。
與意想中不同,撲面而來的並非剛才那般可怖的惡意。
西莉亞身處某座城堡陰暗的走道里,兩旁雖然點起了火把,但懨懨顫動的亮光根本不足以照亮長而狹窄的石板地面。空氣中瀰漫著陰冷的潮氣,直接往人肌骨下鑽,這知覺真實得令她不覺縮了縮脖子。
輕輕的腳步聲從走廊盡頭傳來,一個佩劍的中年人緩步前行,身旁緊緊跟著一個七八歲的金髮男孩。
兩人終於靠近,西莉亞甚至不需要真正看清男孩的面容,就已然認出了他:
是盧克里修斯。
即便年幼,他有一頭柔軟的金髮和深湖般的綠色眼睛,五官已隱隱有了成年後的輪廓。興許是光線昏暗的緣故,他顯得比長大后要更蒼白,稚嫩的面容因為不安而繃緊,略顯寡淡的眉頭也下意識擰了起來。
他心有不郁卻隱忍不發時就會這樣皺眉,而她每次都忍不住會去用手指將他的眉心撫平。
但這一次西莉亞只能看著對方維持著這樣的神情,任由他從她身側步履沉重地穿過去,對她的存在一無所覺。
而也就在這一瞬,她對盧克的不安、忐忑、期待和一切微妙的感情感同身受。
她顯然進入了盧克的記憶里。
走廊似乎永遠走不到盡頭。右手邊偶爾會有一扇狹小的窗,倉促地一瞥間,西莉亞只捕捉到翠綠綿延的山脊輪廓。
「盧克少爺,喬治爵士,」頭戴軟帽衣袖長及地面的青年女子突然現身,輕聲細語,「大人和夫人在會客室。」她看了一眼盧克,突然露出意味曖昧的笑容,若無其事地提醒道:「盧克少爺,您的襯衣后擺……」
名為喬治的騎士側目看了一眼,如這身份不低的青年女子所言,盧克的襯衣后擺沒束好,從寬鬆的罩衫中戳出頭來,宛如小動物的尾巴。
站在青年女子身後的還有兩個更為年輕的侍女,她們的眼睛里頓時現出笑意來。
金髮男孩頓時滿臉通紅,慌忙將儀容整理好,手卻不知道該往哪放,便局促地揪住了罩衣下擺。即便如此,盧克卻不忘拘謹地道歉並致謝:「請您原諒我的失態,謝謝您,瑪蒂爾達女士。」
瑪蒂爾達對這位小少爺一板一眼的作答有些哭笑不得,溫和地笑了笑后便轉身走在前面。
走在成年人的陰影中,盧克原本儘力挺直的脊背不由微彎,顯得狼狽而倉皇。在旁人眼裡無傷大雅、甚至頗為有趣的小事,在他心中卻是難以逾越的羞恥。
他不喜歡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更不喜歡因為這樣失態的理由被關注。
七歲的年級,這樣小小的失儀嚴重得堪比最終審判。男孩的沮喪簡直要從心裡溢出來,蒼白臉頰上的緋色漸漸從羞惱變作了懊悔。
剛才道歉后瑪蒂爾達女士是那樣的反應,她感到無趣了吧,或者她覺得道歉還不夠誠懇?明明是那麼重要的日子,為什麼又被搞砸了?瑪蒂爾達女士是母親最信賴的侍女,母親聽說了之後會不喜歡他吧?
盧克不由苛責起來:為什麼自己就不能和其他人一樣,笑一笑或者撒個嬌、說句什麼有趣的讓大家都微笑起來呢?
男孩緊緊抿唇,懊喪得鼻子都有點酸了。他隨即想起眼下的狀況,慌張地抬頭挺胸。
走廊終於走到盡頭,高大的門后亮光刺目,盧克不由眯起了眼。
適應光亮后他才發現,門后也不過是多點了些蠟燭罷了,並沒有方才一瞬間誤以為的強光。
會客廳四壁上懸挂著敘述獨角獸故事的織毯,兩尊落地銅燭台之間,坐著他的雙親。
「父親,母親。」盧克里修斯沒敢直視父母,只規規矩矩地垂頭行禮。
「盧克,」開口的是母親,她的語調一如既往地溫柔,「過來。」
男孩猶豫了一下,歡欣鼓舞地向母親小步奔過去,卻又小心翼翼地在她面前停住,漲紅了臉輕聲問:「您身體感覺好些了嗎?」
阿奎因侯爵夫人在上次生產後便纏綿病榻,一年中有大半時間是在床上度過的。也因此,她無力精心照顧自己的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
「我很好,盧克,你呢?你也長大了。」母親幾乎在嘆息。
「我……也很好。」盧克知道自己還該說些什麼,卻只能無措地收聲,不安地偷眼打量雙親的神情。
他的樣貌大都襲承自母親。侯爵夫人的身姿纖細柔弱,膚色因為久病顯得蒼白,她自然是個美人,精緻的五官卻不免因為過於消瘦而給人以尖刻的印象。對於第二個兒子的靦腆,侯爵夫人已經習以為常,只溫和地笑笑:「那就好。」
而侯爵本人則是個保養得體、身姿偉岸的中年人,但他的鬢角發色還是泄露了他的真實年齡--他比妻子大了近一輪。這並不是什麼值得驚訝的事,現任侯爵夫人是續弦。
他以深翠的眼睛看著盧克,溫和而威嚴地道:「從今天開始,你就要到上珞琺林吉亞伯爵,也就是你舅舅那裡生活。」
這是既定好的事,盧克順從地點點頭。
法蘭西與南方的有些國度不同,只由嫡長子繼承家業。而盧克里修斯並非長子也非幼子,必須與任何貴族家相同境遇的同齡人一樣,在七歲后離開家鄉,到別的公侯家中接受教育。
「不論日後到了何處,都不要忘記你的族姓,」父親說著終於鮮見地露出一絲微笑,雙眼因為驕傲閃閃發亮,「記住,你是阿奎因的盧克里修斯。」
阿奎因是法蘭西最強大的封國,而上珞琺林吉亞伯爵的家系又直追卡洛林時代,父親理所當然地為家族、為自己兒女的血脈驕傲。
盧克緊張地咽了咽唾沫,臉頰再次紅撲撲的,這次卻並非因為羞怯。他努力大聲應答,話語卻有些變調:「是,父親!」
會客廳中的織毯圖樣糊成一片,景物再次變得清晰時,周圍已然是迥異的風景。上珞琺林吉亞的風比阿奎因要凜冽,但從石頭城堡、到丘陵的林木、還有熊熊燃著的火盆,這裡的色調都要比此前更明快、更溫暖。
因為在舅舅家中的日子,是盧克里修斯最快樂的一段時光。(西幻)聖女必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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