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九月,在東水鎮外駐紮七日的中路大軍發起了對多馬城的全面進攻。戰事打得如火如荼。在鄔琅的帶領下,士兵們前仆後繼,誓死要將這座由北戎第一守將鎮守的城池給攻破。可多馬城卻猶如鐵桶一般,火燒不穿,水澆不進,久攻不下。士兵們氣勢受挫,哪裡還能越戰越勇。再到後來,攻城越來越疲乏,就連龜縮於多馬城內的守軍也覺得敵人快要不行了,放出幾隻輕騎部隊前來試探。
鄔琅逼不得已,只得向南後撤,離開東水鎮,退至朔陽。
然而,鄔琅每日派兵前去多馬城下叫罵,污言穢語一籮筐丟出去,多馬城北戎守軍氣得跳腳,想射箭,人家在射程外,想追出去,還沒等城門打開,人家已經早早逃走。這麼一來二去,鬧得多馬城士兵心煩意亂,苦不堪言。偏偏湯連|城下令不準出擊,引得手下諸多有血性的將領怨聲載道。
又三日,鄔琅攜軍再度攻城,卻被突然從城內衝出的守軍打得隊伍七零八落,最後只得狼狽而逃。
指揮此事攻勢的將領名為貢加,並不是湯連|城的班底人馬,是很典型的北戎將領。雖然湯連|城說過不要擅自出城迎戰,但是貢加此次殺敵眾多,大獲全勝,即便是湯連|城也不好處罰他,只是在會議上厲聲警告屬下,不要恣意妄為,壞了大事。
貢加面上恭敬地答應著,私下和自己相交好的將領聊天時,卻一點不掩飾自己對湯連|城固守不進攻的不滿。
北戎失掉木松后,湯連|城被調至多馬城不過幾年,城內又怎麼會沒有其他勢力。只是湯連|城兵多,名氣也大,別人並不敢明目張胆地和他作對。如果說湯連|城是多馬城的空降兵,新勢力。那麼貢加,代表的就是多馬城的舊勢力。
兩方人雖然同為北戎效力,但是利益相關,關係不可能會有多友好。
多馬城的外部雖然守得滴水不漏,內部卻不見得多堅固。
而這個時候,北戎都京發生了一件事。
湯連|城的小兒子湯望在御道縱馬踩死了一個平民男子,並且在該男子的妻子和父母擊鼓上訪想求個公道時將其三人,連帶男子的兩個孩子統統毒殺,拋屍荒野。
此事被曝光之後,震驚朝堂內外。
澹臺曦早年和澹臺明的胞兄澹臺陽關係就很差,但是澹臺陽比澹臺曦更受寵愛,性格也十分跋扈,對待澹臺曦時態度很不好。所以澹臺曦雖然自己性格糟糕,少有悔改之意,卻十分厭惡官員子女依仗身份作威作福。究其原因不過是澹臺曦喜歡對他言聽計從的人。
別人家的孩子都被耳提面命,不能鬧出蓋不住的大事來,就算出了事,也要想盡辦法壓住,在皇帝知道之前徹底解決。這一下,湯望是撞到了|槍口上。
澹臺曦立刻下令捉拿湯望歸案。
這廂又說,官兵前往將軍府抓人時,將軍夫人又是威脅又是賄賂,打了一鞭子給一顆糖,想要他們放了湯望。而被強制帶走的湯望居然在路上大喊,他父親是鎮國將軍,皇帝見了也要讓三分!誰敢抓他!再不放開他,他就修書讓他父親帶兵回來蕩平大牢。
口不擇言不說,還動手打傷了兩個官兵。
澹臺曦知曉此事後,氣得摔斷了手中御筆。
湯望一案彷彿一石激起千層浪,有關於湯家各種不好的流言也傳了出來,說湯望功高蓋主、不服皇帝,有人說到湯連|城當初沒有站在澹臺曦一邊作為助力,說不定就是暗中歸順了澹臺陽,卻在舊主死亡后隱瞞了自己的身份。
狄哥作為北戎第一高官,卻又是湯連|城的親家,為了避嫌,也不好多說什麼。
遠在多馬城的湯連|城在得知此事時就已經暗道不妙,果然,不出兩日,招他回京的聖旨就到了多馬城。
湯連|城無可奈克,千叮嚀萬囑咐,不要和鄔琅硬碰硬,他要攻城隨他打,我們就是拖住他,死守多馬,將鄔琅的兵力和糧草逐步榨乾。他離開多馬城的消息也要保護好,就算是己方士兵也不要輕易告訴,一面自亂陣腳。
湯連|城只帶了位數不多的護衛,深夜離開了多馬城。
而此時,和多馬城隔著東林鎮遙遙相望的鄔琅中路軍卻彷彿沉寂了下來。
又過五日,粗粗算來行程,湯連|城已經快要抵達都京。然而就是在這個時候,傳出了一個讓整個北戎震驚的消息。
湯連|城在距離都京只有一日馬程的昊山鎮遇刺身亡,隨行的護衛隊無一生還。而刺客據說有數人,在此次刺殺中死了兩個,屍體卻也被他們的同伴帶走,只留下一灘誰也辨認不出的鮮血,讓眾人一籌莫展。
湯連|城身死,北戎朝堂再度被攪亂一池春水。昊山鎮距離都京不算遠,湯連|城行至此時怕是已放鬆了防備,所以被刺客得了手。但是,湯連|城是怎麼死的,大家都不想再追究。問題在於,是誰殺了他。是誰知道他已經秘密離開多馬城,往都京趕,埋伏好眾多殺手將他連同護衛隊一網打盡。
狄哥驟聞自己親家莫名死亡,憋了好一陣的氣終於爆發出來,連夜寫繳文上表澹臺曦,痛訴某些人以權謀私,嫁禍栽贓,無惡不作。
澹臺曦看了這檄文,頭疼得一晚上沒睡好覺。
北戎這天,又要亂了。
------------------
又是一個深夜,中路大軍主將營帳已熄燈,而鄔琅卻沒有入睡。他身上依舊穿著玄甲,破殺刀和千城盾安靜地放置在身側。彷彿隨時準備著戰鬥。
忽然,他耳畔傳來一個微弱的呼吸聲。鄔琅抬眼一看,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個朦朧的影子落下。血腥味濃重。
那影子朝他單膝跪下,呼吸聲越來越重。
鄔琅立馬跨步上前扶起那人,關切地問:「受傷了?嚴重嗎?」
常山臉上還蒙著黑巾,輕聲說道:「只是輕傷,並無大礙。少爺放心。」
鄔琅點頭,這才問道:「事情進行得如何?」
常山握拳一拜,言語中也有些高興的意味:「幸不辱命!」
鄔琅大喜,一把將常山抱在懷裡,用力拍他的背:「很好很好,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常山被他拍得咳嗽幾聲,鄔琅這才想起常山受了傷,復又問:「傷哪了?我這有上好的藥膏。」
「腰上受了一刀,不是特別重的傷,屬下回去自己抹葯就好。」
「我還不知道你?去邊上坐著,別廢話。」
「……是。」
鄔琅點燃燭燈,一眼看到常山後腰上一道狹長的傷口,血肉外翻,已經和夜行衣的布料粘連在了一起。鄔琅立馬意識到擦藥根本起不到什麼作用了,撩|開帘子叫守在帳外的勤務兵把軍醫叫過來,不要聲張。勤務兵雖然有些疑惑卻還是快速往軍醫營帳跑去。
不多時,睡眼惺忪的中年軍醫便拎著箱子匆匆趕來。這個時候鄔琅已經用剪刀將粘連在傷口處的衣物剪開,讓常山將夜行衣換了下來。
這刀傷雖不致命,看著也嚇人得很。清洗傷口,縫針,敷藥,折騰了一夜,總算是完了。
軍醫叮囑常山好好休息,睡覺的時候用沒傷著的一側睡,不要讓傷口再開裂了。
鄔琅知道甚知這種沒有抗生素和消炎藥的年代,傷口一旦二次感染,就不是那麼容易治的了。所以給常山下了死命令,讓他這幾天不要再出軍營。
「辛苦了,這次你功勞最大。」鄔琅輕輕揉了下常山的頭髮。
「屬下唯願少爺旗開得勝,再無敵手。」
鄔琅輕笑一聲,「好,承你吉言!」
次日,沉寂多時的中路大軍再度出發,貢加果然按捺不住,率兵出城。上一次他大敗鄔琅,早已覺得這個當初將澹臺明數十萬大軍打得只剩幾萬潰敗而逃的大商將軍根本名不副實,不將他當做一個需要防備的對手。
誰能料到,此時的鄔琅中路軍卻一改那日松亂散漫,猶如飢虎餓狼般朝他們撲來。
沒有湯連|城坐鎮配合,貢加一路潰敗,被鄔琅打到了多馬城城門口。
多日來蟄伏的怒氣和怨氣,被中路軍士兵們一鼓作氣發泄|出來。
刀光和血光在秋日灼灼艷陽里反射|出令人膽戰心驚的場景。
此戰連打三天三夜,多馬城內守軍盡出,卻依舊沒有擋住中路軍鐵血長刀。
湯連|城遇刺身亡的四天後,多馬城城破。鄔琅將玄甲黑旗插滿多馬城城牆,迎風飛舞仿若黑雲壓城。
多馬城守城將領全部被斬,圍觀百姓皆膽戰心驚,再不敢有更多的違抗。
中路軍收繳糧食后快馬加鞭離開多馬城,朝著原定路線跋涉。
北戎國內忽然傳起一個詭異的流言來,此次領兵作戰的鄔琅是個被詛咒的人,他穿玄甲,持黑色巨盾和黑色長刀,就連軍旗也如地獄閻羅一般漆黑。湯將軍就是被他詛咒而死的!所有和他為敵的人,都會死!
就彷彿順應著這個留言一般,中路軍蝗蟲過境,沒攻下一座城池,畢斬首將。
巍巍黑旗迎風烈烈,烏雲一般的黑色軍隊沉默地行走在北戎大地上。曾經不可一世的北戎騎兵也在其重甲盾兵面前相形見拙。
中路軍自大破多馬城后彷彿破障一般,從此順風順水起來,所過城池無不是輕易拿下,更有甚開門投降的。
全軍一片喜樂融融,彷彿已經看到了攻佔北戎都京的大好光景。
就在此時,從左路軍傳來了一個讓鄔琅渾身發涼的消息。
左路精銳部隊遭遇北戎悍將狄莫特,本以為狄莫特手下兵力只有七萬,不料其城內足有二十萬北戎大軍。雙方激戰數十日,左路軍傷亡慘重,薛棠戰死,獨孤勝重傷昏迷。
前來彙報軍情的探子渾身浴血,傷痕纍纍,念及薛棠和獨孤勝,滿眼淚水。
「薛棠將軍死後屍體被北戎奪走,狄莫特將他的頭砍下……掛在,掛在城牆上。」
鄔琅霎時狠狠拍案而起,怒到幾乎要將壓根咬碎。
「獨孤將軍彼時左手和腰部中箭,趁夜領兵想要將薛棠將軍的屍身搶回,中了狄莫特的包圍圈,將士們一個個墊后才將重傷不醒的獨孤將軍順利救回營中。」
「左路軍此時只剩五萬殘兵,被狄莫特包圍在內川鎮。」
席間無一人敢說話,死寂的營帳像一個快要爆炸的氣球,人人自危。
鄔琅的表情先是震怒,再是狠歷,最後全化作冰冷冷的逼視。
過了半晌,鄔琅忽然說:「你們都下去,讓我一個人靜靜。」
眾人面面相覷,不敢再打擾他,一個個跑得飛快。
只有那蓬頭垢面的探子還跪在地上,默默流淚。
「五爺!」
鄔琅渾身一凜,鼻腔中涌|入一股酸楚之味:「你先下去休息吧,洗個澡,換身衣服,好好睡一覺。」
「是,將軍。」
營帳內只留下了鄔琅一人,他有些怔愣地坐在椅子上,看著面前得沙盤出神。
此次北征,中路掩護,右路輔助,左路才是真正的主力。中路,右路都可以有大損傷,而左路軍十萬銳減至一半,才是真正的元氣大傷。
薛棠死了?還被人用他最喜歡用在敵人身上的方式羞辱,死無全屍。
還有獨孤勝!你是不是蠢啊,明知道敵強我弱,明知道會是陷阱,為什麼還要去!你他媽有本事一輩子別給老子醒過來!
鄔琅緊緊閉上眼睛,兩滴淚從眼角光速劃過,落進了鬢髮間,消失無蹤。
他一閉上眼,彷彿看到了那個張揚的薛棠還站在他面前,聽到自己被分派到精銳的左路軍,歡天喜地地單膝下跪表示他一定全力以赴,打得那些北戎蠻子落花流水。
他和獨孤勝,是不是還在小學生戀愛一般,你暗戀我,我暗戀你,一個死傲嬌,一個嘴巴笨。然後兩個人都打死不結婚。
鄔琅越想越心酸,心口像是堵了一團棉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