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一轉眼,南林已是深秋時節。
楊釗陳兵牧州邊境,皇帝讓他進攻,派出的信使卻如泥石過江,有去無回。牧州州牧乃是有名的騎牆派,接了皇帝聖旨也是囫圇一說,不願參合進這次內亂中來。他身在邊關,哪裡不曉得楊記川部的驍勇,再加上這次不知從哪來冒出來的重甲騎兵,更是讓人心驚肉跳。重甲騎兵既然能橫掃北戎,打下他牧州,不也是分分鐘的事?這渾水,他不願蹚,也不敢蹚。原本還怕皇帝派來討伐將軍不好說話,誰能料到,居然是楊釗。那牧州州牧更是放心大膽地站中立了。
皇帝讓人親父子戰場相殺,其心之險惡,簡直讓人不寒而慄。這一次派遣,寒了天下多少武官的心。
牧州宣政使乃是楊釗門生,聽聞此事氣得砸破了桌子,痛罵當朝天子有眼無珠,冷酷無情。
這廂,持天子大旗的楊釗部隊還在牧州邊境駐足不前。奉濟的大軍已然開拔,不出五日,兵臨津州與其的交界線間。
世人都以為楊記川在奉濟很吃不開,卻不知他早已暗中掌控了整個奉濟的軍事大權。此番調兵,卻是態度強硬,直截了當告訴皇帝。你若敢從牧州繞進邕州,我便一路從津州打下隨州,直搗永寧。
朝臣們都被楊記川部囂張的態度給震驚了,他們甚至開始懷疑,楊釗當初自動請命前去捉拿楊記川是否也是算計好的。
駐守各地的宣政使們早已不滿皇帝多年,重文輕武不僅讓他們越來越失去話語權,就連兵權也逐漸被分割。前段時間有傳言皇帝要將宣政使的職位撤去,該為議兵司,軍隊的調遣權利統統都要收歸中央。這豈不是要將宣政使連根拔起?
一時間,整個大商暗潮洶湧。
直到皇帝決定出兵鎮壓北征勝利的楊記川,還對皇帝和朝廷念有舊情的宣政使們終於明白,唇亡齒寒,狡兔三窟。
寧州宣政使毫不作為,津州宣政使倒是意思意思,在奉濟大軍前來後派遣部隊與其隔牆相望,兩軍遙遙對峙,就是不開打。
連州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只有和永寧緊鄰的隨州、茂州和越州表示誓死追隨朝廷。
最讓皇帝害怕的是,司徒靖偏偏在這個時候回南林去了。
多疑的皇帝此時此刻甚至已經想象出一個以司徒靖為主謀,對象就是他自己的巨大陰謀。他越想約覺得司徒靖此番回南林,和楊記川大軍入境絕對不是巧合!
皇帝簡直如坐針墊,他立馬下旨招司徒靖回永寧,一道聖旨不夠,兩道,三道,就差沒有九道聖旨齊發,司徒靖再不回來就就地處決。
而此時,只有很少一部份人知道,楊記川已經身在南林,並且待了不短的時間。
楊記川慶幸自己沒有拒絕常山的跟隨,那時他其實早已沒辦法理智地看待這件事,只知道,五郎還活著,他要去找他。
不過他到底還算沒有徹底糊塗,就算隻身離開也是在部署好一切后再走。
只是,常山的情報網大部分盤踞於北戎和邊境,南林已然有些超出他的勢力範圍,但還算有一些線人。只是最近南林風頭很緊,他們不敢有太大的動作。
不過,南林越是防備,越是讓他們覺得,司徒靖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再加上司徒靖動作頗大的封鎖南林城門,不少周邊老百姓都瞧見臨淄王似乎是為了抓誰回去,而且還成功了。
時間就這麼在楊記川越漸焦灼的心情中逐漸流逝,常山本就不苟言笑,現下因為嚴峻的失態更是寡言淡語,兩個都不多話的男人待在一起,大部分時候都是讓人感到時間被無限拉長的沉默。
兩人終究還是確認,鄔琅就在臨淄王府的某一處,但究竟在哪裡,便不得而知了。常山曾經潛入過臨淄王府,那也是趁著人多時魚目混珠混進去的,再加上十分好運氣的碰上鄔琅密謀出逃,更是給了他很多方便,所以那時的常山可謂是擁有天時地利人合,才能進入王府偷到那本寶貴的同川冊子。現在的話,就沒那麼好辦了。先不說司徒靖會如何武裝臨淄王府以防有人前來劫人,光是確定鄔琅被關的準確地點就十分困難。
好在,司徒靖再厲害也不可能讓偌大一個臨淄王府形如鐵桶,滴水不漏。是人的地方,就會有破綻,就會有漏洞。就比如,浩浩男寵女寵們眼巴巴看著王爺回來卻一股腦地往一個地方鑽,自然要想方設法知道那地方究竟是什麼桃源仙境。
常山與楊記川費盡周折,小心翼翼,終於還是從別人嘴裡摳出一點蛛絲馬跡來。
常山買通了一個男寵的小廝,和他互換了身份潛入王府。他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走了一遭的路就不會忘。他從小被訓練成為最好的密探,自然也會是最好的暗衛布防專家,所以他可以輕易看出臨淄王府哪裡的守備最強,哪裡的巡邏暗衛最多。而那裡,估計就是鄔琅被囚禁的地方了。
常山回去之後立刻和楊記川商量營救計劃。線人是不能用了,能突入臨淄王府的戰鬥人員滿打滿算只有他們兩個人而已。
楊記川當場拍板,他在明,常山在暗。他自己吸引臨淄王府人馬的注意,常山暗中前去營救鄔琅。
常山有些猶豫。他不是信不過楊記川的武力。但是現在的郎騎將軍沒有他那身刀槍不入的護甲保護,只剩一桿長|槍的話,就算再厲害也是雙拳難敵四手,總有力竭的那一刻。而且,司徒靖現在識破少爺的身份,楊記川對於他來說那就是眼中釘肉中刺,就算背上罵名,也定會使出全力讓他有來無回,個中驚險,即便只是想象也覺得略有膽寒。常山不敢下這種讓楊記川去送命的決定。若是能將少爺救回,楊記川卻身死,那少爺豈不是一輩子落得個孤家寡人?他又有何面目再見少爺。
「將軍,此計不可。司徒靖為人狡詐,臨淄王府機關重重,你獨自迎戰,只怕凶多吉少。」
楊記川搖搖頭,道:「我不會比他先死,你放心。」
常山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回答。
最後還是擰不過楊記川,兩人開始圍繞著一明一暗展開計劃。
他們並沒有太急,摸清了臨淄王府的人員流動情況后才著手選擇時間。
他們選定的日子很是普通,因為普通,所以沒有人去在意。
行動當日深夜,兩人換上夜行衣。火龍|槍也用黑布包好,免得招來不必要的矚目。
今夜烏雲遮月,一切都籠罩在一個看似寧靜,實則洶湧澎湃的黑暗中。
臨淄王府就像是趴伏在這黑暗中的巨獸,雖然沉睡著,卻異常敏銳,隨時準備著給襲擊它的人一口痛擊。
楊記川和常山早在潛入臨淄王府的某一處落腳點后便分道而行,常山向東潛行至囚禁鄔琅的地方,而楊記川則向北,一路直上司徒靖寢室,挑釁。
常山善於潛伏,而且極有耐心,他在等待,等待因為楊記川的從天而降而秩序混亂起來的臨淄王府,這一剎那就是這個怪獸最大的破綻。然而還未等他找到這個時機,卻突然發現囚禁鄔琅的暗室周邊的暗衛人數驟然增加,而且一個個從暗處浮出,往四方飛散,有人急吼吼地從一個密道里出來,氣急敗壞。
「快找,找不到你們全體都得死!」
常山大驚,難道少爺已經逃走了?!
這時,楊記川那一頭卻依然開始了張揚的出場。
整個臨淄王府徹底打亂,不僅僅是明面上因為有人入侵而匆匆集結的府內侍衛,還有暗處因為需要嚴加看管的人卻憑空消失而造成的諸多恐慌。
此時此刻,司徒靖寢局院落前,一身黑衣的楊記川宛如一顆松柏筆挺而立。包裹著火龍長|槍的黑布簌簌落下,|槍尖氤氳的血氣在黑夜中發出晦暗不明的光亮來,看起來嗜血而鬼魅。
司徒靖還穿著白色的單衣,髮髻也未束,頭髮鋪散開來。他長眉擰緊,直直盯著面前這個不速之客。
「郎騎將軍楊記川,你不接旨前往永寧認罪伏法,到孤府上有何貴幹?」
「臨淄王殿下,末將前來不過是向你討要一個人。他乃是末將至親、至愛,還請臨淄王殿下將他還給我。」
「將軍說笑,既然是你至親、至愛,又怎會在孤手上。若他走失,何不問問你自己為何將他弄丟了。」司徒靖尤為在【至親至愛】這四字上咬字甚重,似是惱火,又或是嘲諷。
楊記川冷冷地看了司徒靖一眼,語氣淡漠地說道:「他本是通天徹地之人,奈何被奸人暗算,被人掠走時身有重疾,不若,豈能這般束手無策。」
司徒靖冷哼:「將軍還是往別處尋吧,孤府上沒有你要找的人。」
「王爺的意思是不願放人?那末將便只好硬搶了!」
「楊記川,孤念你是本朝開疆拓土的功臣,不與你計較,你若敢動手,就是以下犯上!」
「北戎皇族一樣被我屠戮殆盡,爾等又算什麼上人?搶我至親、囚我至愛,與我之仇便是不共戴天!」
司徒靖面色一如黑夜般冷峻,四面八方如潮水般的王府侍衛在此刻紛紛朝著楊記川涌去,而那個男人,手持一桿火龍長|槍,頂天立地地站著,沒有絲毫的畏懼。
司徒靖沒有見過鄔琅和楊記川並肩戰鬥時的模樣,但是他見過鄔琅一身玄甲,卓然自信地站在他面前跟他說五年內必滅北戎的神情,那樣的鄔琅是他以前從未見過的。王府里的鄔琅永遠只會安安靜靜坐在那裡,你說一句,他回一句,不遠不近的態度。像是一團擱置在精緻杯盞中的水,偶爾掀起一絲波浪,便讓人心神蕩漾。然而那個揚威將軍,若也是水的話,便是激浪滔天的洪水。充滿張揚的力量和自信。他和楊記川有默契,有心有靈犀,也有相互依賴。
對了,就連這種天下人皆可殺的態度也是一樣。
這麼看來,他們簡直就是世界上最契合的人。因為鄔琅在他面前,永遠不會有那種舒服的表情。他要麼是疏離,要麼渾身都是刺。
司徒靖感覺自己內心有一團火熊熊燃燒起來,那團妒火幾乎要將他的理智燒沒了。
殺了他,殺了楊記川!
楊記川火紅長|槍在他手中挽出一個漂亮的|槍花,沖在最前頭的王府侍衛連他的身體都沒有觸碰到便被橫掃而過的槍|身齊齊掃飛。槍|尖氤氳如絲的血氣仿若毒舌吐信,帶來致命的毀滅。
侍衛們在司徒靖的命令下一個又一個不要命地向前沖,包圍圈即便在這一刻衝散,下一秒又再次聚攏。被被圍在中間的楊記川看起來幾乎要被人潮淹沒,但是轉瞬間,那柄火紅長|槍又會一下跳躍至眾人面前。
「噗」長|槍槍尖忽然直刺一人面門,尖頭一瞬間對著那人眉心貫穿而過,帶出的血花飛濺在此人背後的那張面孔上,甚至還帶著腦漿的味道。被血液和腦漿濺了一臉的人被震得呆愣了幾秒,然後,就是這短暫的停頓,長|槍依然重重刺穿了他的心臟。楊記川手臂發力,槍身用力往前一送,槍尖從第一個穿刺過去的人胸膛穿過刺進第二個人腰間。他握緊槍桿,槍身一擰,扎在兩個侍衛體內的槍頭立刻旋轉了一百八十度。來自人類喉嚨深處的痛吼聲迸射出來,令在場的人皆是渾身一凜。楊記川甩飛掛在槍尖上的兩條屍體,反手一槍,將欲在背後偷襲他的一人刺死。從那人脖子大動脈里噴射而出的鮮血將他的頭髮和側臉沾染得血跡斑斑。
這個時候,眾人才反應過來,他是那個屠遍整個北戎,腳下踩過的屍體足有出雲山那般高的殺神。
司徒靖站立於高台上,眼看楊記川這般左突右挑,來去如入無人之境,一氣之下居然抽出身側護衛腰間的長劍,親自下場。
楊記川瞬間感覺到一股有別與其他軟弱招式的劍招,槍式滄月甩出,圍攏在他身邊的人立刻被清掃而出。楊記川長|槍橫立,腳下輕點,整個人順勢朝著司徒靖劍光處飛去。
只見半空中,一道白色閃光瞬間閃現又立刻消失,令人牙酸的兵器碰撞聲劃過眾人耳畔。天上那兩道相撞的身影倏然分開,宛若兩條流星分別朝相反的方向落去。
司徒靖扭身站回寢居房門前,再回首,手中長劍劍刃已經斷裂成兩截。楊記川回身落在人群中某一個人的腦袋上,腳下一用力,咯吱一聲,此人頸骨折斷,整個人軟癱在地,半點氣息也無。
兩人一招交手,勝負已分。
司徒靖輸楊記川半招,臉上卻還帶笑,只是這笑看起來卻又危險之極。他輕喊一聲,放箭。接著便是窸窣攢動的聲響,緊接著四面八方出現手持長弓的弓箭手。司徒靖一聲令下,箭矢如雨。
司徒靖竟也不顧楊記川身邊還有他自己的侍衛,便下令弓箭手一視同仁地放箭。饒是楊記川這一下也陷入了困境。
司徒靖這招後手,看起來就像是專門等著他一樣。
楊記川忍不住抬頭朝一個方向望去,還沒有常山的信號,難道是失敗了?
這一個分神,他肩膀立即一痛,一根羽箭深深扎進了右手臂上。
不能再這樣當個活靶子了,楊記川心想。他砍掉羽箭箭尾,突然飛身跳上屋檐,幾個輕躍便跳出了包圍圈,一路引著追趕他而來的弓箭手和侍衛向著王府的南邊跑。
提著火把追趕在後的隊伍排成了一條又一條長龍,匯聚而成的光亮幾乎要將整個臨淄王府照亮。
楊記川的鮮血一滴又一滴低落在王府平滑的地磚上,慢慢被後來的腳印踩得七零八落。
司徒靖果然不愧是擁有同川兵器庫的人,訓練出來的弓箭手真是一等一的厲害,就連楊記川自己都忍不住要誇讚這樣的移動狀態還能有這麼好的準確率以及體力的弓箭手了。但他沒法再說話,他所有剩餘的力氣都用來跳躍出各種各樣刁鑽的姿勢,避開那無孔無入的箭矢。
有一就有二,他受了第一隻箭,受第二隻、第三隻就會越來越容易。
楊記川看了眼自己的長|槍,心下無奈,他本該進攻到底,以攻為守的。卻也被迫四處逃竄了。
司徒靖準備得太充分,他究竟在自己得王府里安置了多少私軍?
還未來得及細想,楊記川狠狠拔掉自己大腿上的那隻箭,回頭看一眼那幾乎沒有空隙的箭雨,幾欲狂嘯。
五郎!你究竟在哪!
此時,臨淄王府東側某一間偏僻的院落里,鄔琅倏然站起身,抬頭朝南邊望去。他好像聽到楊記川在喊他。
衡蓮君帶著他一路從暗室出逃到這裡,換好事先準備的小廝衣物,然後再安排鄔琅躲進深夜外出送泔水的車子出府。
「這次離開,就不要再被捉回來了。」
「放心吧,我會去一個誰都不認識我的地方。」
衡蓮君神色複雜地看著他,忽然說:「你難道,就不能試著喜歡一下王爺?」
鄔琅笑了笑:「不好意思啊,我已經先喜歡上別人了。司徒靖需要的不是我,他只是需要一個讓他休息的地方而已。這種人遲早會出現的。」
衡蓮君似乎有些忍無可忍:「為什麼你非要否定王爺對你的感情?你離開了多久,他便守著你的牌位多久。每逢祭日他都吃齋念佛,素沐三日。難道這還不夠?他為你幾乎心如死灰,再沒辦法愛上別人。你卻說隨便找個人都能替代你?難道這麼想,你就能更加心安理得的和別人雙宿雙棲?」
「沈衡,不需要用這種我是個背叛者的語氣來指責我。我告訴你,不說司徒靖以前對燕琅做了什麼,就算他沒做,我也沒有必要非得對他的感情做出回應。他喜歡他的,我喜歡我的,這是兩碼事!更何況,我根本就不是燕琅!我一點也不欠司徒靖什麼!你現在再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既然你不想我走,為什麼還要幫我?」
「因為我知道你沒有誇大其詞,你的確有很多機會可以殺死他,他總是對你卸下防備不是嗎,我不敢賭。而你,不也是利用了這一點來要挾我?你潛意識裡也明白,他是真的喜歡你,在乎你。」
「要怪就怪,我和他相遇在錯誤的地點,錯誤的時間,錯誤的身份。」鄔琅將身子隱藏在院落牆壁的陰影中,背對著衡蓮君:「好好活著吧,沈衡,看他如何成為一個好皇帝。他這輩子,也就只有這個能拿得出手了。」
沈衡有些薄涼地笑了聲:「那就,借你吉言了。」
泔水車慢悠悠地駛來,鄔琅朝沈衡揮揮手,「走了,你小心吧。」
沈衡知道鄔琅是在說幫他逃走被司徒靖發現后,肯定沒辦法善了,要他小心。沈衡長嘆一口氣:「快走吧,麻煩精。」走得遠遠得,再也不要回來了。
鄔琅撇嘴,他怎麼好意思奪了司徒靖這個稱號呢。
駕駛泔水車的是個老頭,見鄔琅跳上泔水車后也沒什麼反應。
泔水車駛過一個又一個院落,行車路線的最後目的地是臨淄王府西邊的後門,因為是泔水車,走的路極為偏僻,饒了很長一段路,卻很是遠離那些主子們的院落。
車子慢悠悠地走著,鄔琅極力忍受後方飄來的那陣陣糅雜了各種餿味的噁心氣味,盡量讓自己心平氣和,心平氣和。
看來沈衡是真討厭自己,找什麼不好,找個泔水車,存心想整他吧!
好吧,幸虧沒給整個糞車什麼的,算他還有點良心。
鄔琅在心裡嘆氣,忽然看到遠處一條長龍似的跳動的火焰,鄔琅屏住呼吸仔細聽,從風中傳來嘈雜的聲響,有人聲,兵器聲,還有很多的腳步聲。而此風中,隱隱約約還攜帶著危險的血腥味。
不知為何,鄔琅心臟跳得厲害。泔水車朝著和喧鬧方向相反的方向離去,他卻彷彿受到吸引一般忍不住回頭望。
他有種莫名的恐慌感,就像是要失去什麼重要的東西,很重要很重要。
他的腦海中有人在不停地敲打他,讓他快去那裡看一眼,看一眼!
鄔琅心神不寧,心臟也好似鑽到了喉嚨口。他咬牙告訴自己,第六感都是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現在離開臨淄王府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在泔水車又駛過一條小道后,鄔琅再也忍不住,從泔水車上跳了下來,轉身直奔火光大盛的地方。
後來,鄔琅務必慶幸他回了頭,相信了自己的第六感,背離逃出生天的大門,朝著黑暗中彷彿燃燒血液的火光奔跑。那時,他一邊跑,內心湧出一股巨大的悲傷。他眨著眼睛,眼淚簌簌落下,以為是風迷了眼。
他的心很痛,催促著他快點,再快點,快要來不及了。
鄔琅渾身上下忽然充滿了力量,他的輕功,他的體力,在這一瞬間都回歸到巔峰。他想一縷風穿梭在牆與屋檐間,直到那滿滿火光近在咫尺。
他一眼看到被逼至角落,遍體鱗傷,渾身浴血的楊記川。在他面前,是無數箭尖和火把。他幾乎沒辦法單獨站穩,只能倚在牆上,火龍|槍插地做依靠
鄔琅眼淚幾乎如泉涌,倘若他不回頭,不回來,是不是以後只能等來一具屍體?
鄔琅視線一掃,從人群的背後居然推出一輛弩車,箭已上弦!
「川兒,快躲開!」鄔琅高喊一聲,楊記川驀然抬頭看,身體確再沒動作。
【——錚】,箭已離弦!
「琅兒別去!」
鄔琅腳下狠狠一踏,從飛檐墜下飛快撲向楊記川,楊記川艱難抬起雙手想要接住他,眼角餘光卻驟然發現高速飛來的粗大弩|箭。不過一個呼吸的時間,楊記川一下摟過鄔琅,掙扎傷痕纍纍的身子,順勢一個轉身,將鄔琅護在了懷中。
巨勢襲來的弩|箭從楊記川心口狠狠扎進去,巨大的衝擊力一路向前沖,將兩人牢牢釘在了牆上。
鄔琅一口腥血溢出嘴角。
「琅兒!」司徒靖推開重重人群走上前,臉無人色,音色顫抖。
鄔琅無力地抬起眼皮,「滾……別過來……」他抬起手,輕輕抱著楊記川的背,每喘一口氣,唇角便要吐出大量的鮮血。
「五郎,你不該回來……咳咳咳……」
「傻子,我寧願和你一起死。」
「川兒……你……你看,我能……感覺到……你的心跳呢,挺好……」
「川兒……?」
鄔琅感覺到那個深埋在自己肩窩的人,鼻息已經停止。他感覺到自己血液在流逝,手腳也逐漸變得冰涼,沒有知覺。鄔琅將額頭抵在楊記川肩膀上,安靜地閉上了雙眼。
川兒,我們回家吧————
被烏雲遮蔽的月亮這時終於悄悄露出了頭,清冷月輝細細潑灑而下,落在那依偎在一起的兩人頭頂,他們雖然滿身血污,卻又被冰潔的月光襯得靜謐而神聖。
司徒靖獃獃地看著那個地方,露出了或許他一輩子也不可能展露出來得表情,而在他身後那些人同樣,震驚到無以復加。
因為,死死釘在牆上的那一枚弩|箭,只剩下它孤零零的自己,曾經被箭身穿透的兩人,消失無蹤。
...